艾波洛妮亞借著整理發辮梳理思路。
埃斯波西托在被帕特藤珀殺死之前便已經腹部受傷了,但具體是木倉傷還是刀傷,她看得不真切。可以確定的是,至少有兩波人想要對這位西西裡最富盛名的銀行家動手。
就是不知道這些人有沒有收買眼前這位。
金屬卷閘門卡啦啦地向上卷起,來人是一位黑發黑眼的年輕人,西裝革履,他有著漂亮的蜜色皮膚,粗獷的眉毛較常人更低,有些壓眼。
他先看到邁克爾,第一時間擰起那濃黑的眉,提槍的手微微抬起,正要發問,又看到坐在門邊的女孩,那悍蠻的氣勢瞬間散去。
“艾波洛妮亞。”他笑著打招呼,帶著少年氣的羞澀,這是一個堪堪二十歲的年輕人,語氣壓抑不住地歡喜,“你怎麼來了?是來接圖裡的嗎?早知道我就不來了。你們開車了嗎?等下可能要坐不下了。”
艾波沒有站起來,也沒有回答他連珠炮般的問題。隻是坐在凳子上衝他點了下頭,提醒道:“關門。”她正用皮繩給辮子收尾。
年輕人聽話地回身關門,將卷閘門調整到進來時的高度,又揀了個艾波洛妮亞斜前方的位置坐下。落座前,他自來熟地朝邁克爾伸出手:“裡諾比安奇,目前就讀於巴勒莫大學金融係。”
美國人抬眼打量了他片刻,才伸出手握住對方:“邁克爾柯裡昂。”
“我知道你。”比安奇雙腿敞開,手撐著凳子邊沿,這個由一般成年人做有些色情和油膩的動作,在他身上有種恰到好處的俏皮。他說:“你就是托馬辛諾老爺子用半成股份換來的那個癡心人。”
邁克爾瞥了他一眼,沒有說話,仿佛吃飽的雄獅,渾身懶洋洋的,骨頭縫裡都透著饜足。
裡諾又說:“艾波九月就要去上學了,你會一起去嗎?”
邁克爾早就想過這個問題,他毫不猶豫地說:“當然。”
那時他們應該已經完婚,他會在學校附近租套公寓,白天她上課,他在家做些木工活或是閱讀,等到晚上夜幕降臨,他們便開始無所顧及地瘋狂做|愛。
“那可太好了,我下學期也會去羅馬第一大學,作為交換生。到時候,我們晚上可以一起約著打斯諾克,艾波,你覺得呢?”
艾波洛尼亞卻忽然問了一個不相乾的問題:“你是怎麼過來的?”
比安奇一怔,自然而然地回答:“從保羅巴爾薩默大街開車過來的,怎麼了?”
“路上的憲兵和警察沒有攔下你嗎?”
比安奇點頭,老實交代:“我原想從馬克達路來,但憲兵們堵在路口,還放置了金屬拒馬,我不得不繞道,從博物館的方向開過來。”
艾波洛尼亞的目光掃過他的臉,不放過一絲一毫的神情變化,等到他終於收起玩笑般的神色,表情變得凝重後,她才輕描淡寫地說道:“埃斯波西托死了。”
年輕人瞳孔一瞬間縮小,隨後迅速回過神來,立刻自白道:“不是我做的!”
艾波洛妮亞笑起來,嬌美的麵龐在暖光燈的照耀下有種異樣的溫柔:“我當然知道不是你。”
“裡諾,你是我手把手帶出來的。如果連你都背叛了我們,那隻能說,是我太失敗了。”
燈光落在她的眼裡,明明是棕色的眼,黃色的光,卻看起來如此冷。
一直注視著女孩的邁克爾不禁想,也許這才是真正的她。鋒利且涼薄,冷靜又狡詐。
那來發自靈魂的渴意又湧現了,他垂眸,拇指扣在食指關節上,不由自主地用力碾壓。卻被一雙纖細的小手握住。
這並不是屬於淑女的手,掌心和指關節充滿了繭子,是槍支、鋼筆留下的痕跡。
艾波洛妮亞把玩著男人粗糙寬大的手掌,指尖穿過每一個指縫,撫摸著他虎口和指肚的薄繭,和她如出一轍。她輕描淡寫地說:“我看到了,是帕薩藤珀做的。”
“帕薩藤珀?”年輕人不敢置信地重複,“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艾波洛妮亞將她和自己的手掌貼在一起,驚奇地發現自己的手是那麼的小,對這個認知不是很滿意的女孩又把男人的手翻過來,摩挲著他手背的青筋和濃密的手毛。
捏捏男人的拇指,她滿不在意地說:“我怎麼清楚。可能是貪圖他的財產吧,你知道的,狼可以掉毛,但改不了本性。”
比安奇呐呐地,西西裡人都知曉帕薩藤珀的底細,那奸淫擄掠的事跡曾被紙媒大肆報道,不少人至今依舊認為解救並吸納他和泰拉諾瓦是吉裡安諾僅有的汙點。
艾波像是看出了年輕人的擔憂,體貼地安慰:“放心吧,吉裡安諾不會有事的,有赫耳墨斯在呢。”
比安奇知道赫耳墨斯在巴勒莫,隻是不清楚他的具體位置,這位傳奇般的人物一直神出鬼沒,哪怕是組織內部的人也無法知悉。
隨後她像是想起什麼般,對她玩弄了許久的、手的主人解釋:“赫耳墨斯就是吉裡安諾的軍師。”
“他智計過人,飽學多識,”艾波才說了兩個詞,便看到身旁的男人眼皮微垂,暗色暈染在眼眸。她忍不住笑了一下,他眼神更加晦暗了。
艾波洛妮亞心情莫名地好,仿佛打了場勝仗般開心,因為這一刻,她才確定,自己已經掌控了這個男人。
但她還無法細細品味這勝利,眼前還有一場硬仗要打。她不禁想,要是所有的事都像戀愛這麼簡單就好了。
她緩緩說:“同時,他睚眥必報,歹毒陰狠。”
“還記得塔瓦雷斯麼?”艾波洛妮亞像個耐心的老師,主動提示,“外界傳言他因為瘋狂地追求我而被圖裡切掉了兩隻大拇指。”
這人出現在托馬辛諾老爺子勸解他的說辭裡,邁克爾問:“難道不是嗎?”
艾波輕笑一聲:“那時我才十一歲,不過是個小姑娘。”
“塔瓦雷斯背叛了吉裡安諾,他在酒館喝醉,大肆談論圖裡的蹤跡,吹噓自己心腹的身份,納粹兵恰巧就在隔壁桌。那一年夏天,我們足足被圍困了三周,餓得就差煮皮鞋、馬鞍吃了。”
“泰拉諾瓦為他求情,但阿萊桑德羅,也就是泰拉諾瓦的妻子認為應該處決她的親弟弟。最後赫耳墨斯的決策得到了一致通過——將塔瓦雷斯吊在懸崖上三天,期間隻喂食水,如果他不慎跌落山穀,那就是上帝認為他有罪……塔瓦雷斯非常幸運,他挺過來了,就在他以為酷刑已然結束時,赫耳墨斯讓人鉗住他,用在火上燒過的熱刀切掉了他的大拇指。”
她惋惜:“他再也拿不起刀、開不來槍,成了個可憐的殘廢,現在正在錫拉庫薩的碼頭看管倉庫呢。”
“不知道帕薩藤珀這次會怎麼樣,”艾波洛妮亞歎了口氣,“有時候死亡反而是解脫。”
就在落下最後一個字時,比安奇猛地跪倒在她麵前,低垂著頭顱,顫抖地說:“我錯了,艾波,求你不要讓赫耳墨斯處置我。”
艾波洛妮亞依然捏著青年的手,將自己的手掌覆在他毛茸茸的大手上。她仿佛觀賞了一場阿特拉笑劇,覺得滑稽極了,不由好奇地問:“裡諾,你在做什麼?我有什麼值得你跪下的嗎?”
比安奇猛地抬起頭,慌不擇路地想要握住女孩的手,但在美國人陰沉的目光裡陡然縮回手,無力地垂落在地。
“是埃斯波西托求我的,他說他通過這項借貸方案會成為眾矢之的,羅馬的同行會認為他是共產黨,所以他想演一出苦肉計,顯示他是被迫的。他讓我今晚六點去,我乖乖地去了。那一刀,我隻捅了2公分不到,那些血全是他準備的血漿,隻是看著可怕…我真的沒想背叛圖裡……”
該死的滑頭。艾波暗罵死去的銀行家,竟然給她搞這種幺蛾子。怕被同行排擠是假,懼怕克羅切的報複是真。埃斯波西托是個聰明人,他明白到了必須選邊站的時候,卻依然想要左右逢源,互不得罪。這圓滑得…真是十分意大利。
望著跪在地上哽咽的男孩,艾波眉眼低垂,鬆開握著男人的右手,掌心突兀地出現冰冷似蛇鱗的觸感。
艾波洛妮亞睨了眼遞槍的男人,他疊著長腿,好整以暇地靠在椅背。麵無表情,唇畔隱約帶笑。
握住槍柄,她緩緩俯身,用半自動手木倉抵住了男孩的太陽穴,低聲淺語:“裡諾,裡諾,你覺得我該給你這一次機會嗎?”
冰冷的木倉口貼著額角,男孩慌張地攥住她的褲腿,“求你了,艾波洛妮亞。我知道吉裡安諾和赫耳墨斯最聽你的話了。”
眼淚和鼻涕滴在綠白紅三色交錯的菱形花磚,像舞女暈花的妝。艾波本也不想對他做什麼,隻說:“我會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吉裡安諾,他會有自己的判斷。你放心,他素來心慈手軟。”
“現在,卸木倉吧。”
冰冷的槍口抵在額頭,男孩本就對艾波洛妮亞言聽計從,又得到了不會被交給赫耳墨斯處理的承諾,更像泄氣的氣球一般,把身上所有的武器都取了下來。
隻有一把38口徑的左輪手木倉,沒等艾波吩咐,邁克爾便起身將那木倉撿起。
艾波洛妮亞在他落座後,輕輕拽住他的外套衣襟下拉,獎勵般地親上那迷人的弓形嘴唇。他的唇是柔軟的,那好聞的味道,像是在吃一顆薄荷軟糖。
男人熱切地含住她的唇,仿佛品嘗等待已久的珍饈,細致而狂熱地舔吻每一處。每當他以為不會更愛這個女孩時,她總會給他驚喜。誘哄、威逼心悅她的男孩,那冷漠的模樣,仿佛曼陀羅花,溫柔無暇的顏色蘊藏危險。
艾波任由他舔舐,輕輕撫摸那半張凹凸不平的臉頰。潮濕的情欲彌漫。
這夜實在太漫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