紗帷掩著窗。
室內角落燃著盞小燈,帷上投落少年少女交疊的身影,無聲氤氳開曖昧朦朧氛圍。
方正的床榻頭尾都綁著金鏈,毫無章法往床中心扯,像築起片靡麗囚牢。
“師姐……”
容貌出眾的少年褪了外袍,著身輕薄衣裳,手腳都捆縛著鏈子,盤腿坐在淩亂床榻間。
他烏睫輕顫,雙頰微紅,襯得眼尾紅痣愈發鮮紅欲滴。五官也在那片金色中更顯昳麗,渾身透露出隱綽綻放過後的萎靡美感。
“我馬上,我馬上。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彆急。”他這麼說話準是要催促她,已經催過幾回了。
虞菀菀一聽他開口,就頭皮發麻。
她側對他坐著,飛速翻閱手裡那本合歡宗修煉指導手冊:“我在看指南了。”
理論和實踐完全不一樣,她還以為她經驗豐富呢。早知道就不這麼自信,讓他教就是。
少年手搭床沿,腕上那條金鏈連著床尾支柱。稍一動作,便嘩啦啦響個不停。
“好哦。”他無聊地拽起金鏈玩兒。
都快睡著了。
窗外忽起疾風,紗帷吹卷,隱約露出幾隻慘白的骷顱骨架,攀附在窗沿邊。做賊似的,刷一下又慌張退回去。
從幼時起就是這樣,隻要他受傷了就一定有妖魔鬼怪伺機而動,說是吞食他能大增修為。
但隻有這回同薛家有關。
因為薛明川醒了?
薛祈安嗤笑一聲,外頭壓抑的妖氣漸漸聚湧。
他好心提醒說:“師姐你最好快點兒——”
話音未落,一陣乒鈴乓啷響聲。少女起身時,勾到金鏈,背對他重重摔倒在床,手腳也被金鏈捆縛。
薛祈安不忍直視地移開眼。
這麼蠢的寵物真不想承認是他養的。
又想起他現在來意趣要扮演的是個乖且聽話的師弟。
他象征性拽一下她袖子,關切問:“師姐你還好嗎?”
“不太好。”
丟人丟大發了,虞菀菀站都站不起來,捂臉請求他:“你能幫我解一下嗎?”
“鑰匙。”薛祈安歎氣,被金鐐銬捆著的雙手伸向她。
是讓她把金鏈解開。
虞菀菀嗓音幾不可聞:“掉地上了。”
還挺遠的。夠不到。
她靈氣尚不能凝實物,他又無法調取靈氣撿。
薛祈安:“……”
纏繞的鏈條如果不動是很好解開,但——
薛祈安跪坐在她腿間,終於忍無可忍,用力揪住她腳踝纏住的金鏈,幾乎把她整個人都吊起來了問:
“師姐,請問你可以不動嗎?”
“喔。”因為維持一個動作不動挺無聊的,怪不得他要催。
虞菀菀訥訥點頭,總算老實。
老實沒到一瞬,她又很熱情喊他:“薛祈安。”
“嗯?”
薛祈安頭都不抬,雙手被銬住,指尖仍能靈活地解開她手腿纏繞的細鏈。
“過三日你生辰要怎麼過呀?”她哼哼問。
薛祈安動作一頓,怔愣問:
“什麼?”
虞菀菀剛聚起一小縷靈氣往他靈台裡送。
這是今日作業,一早和他說過的。他同意得也很快,壓根沒問她到底要做什麼。
“就是——”
小說裡寫七月十五是他生辰。撞了鬼節,從未有人給他過生辰。
虞菀菀不在乎鬼節這些,想說點什麼,話語卻戛然而止。
那縷靈氣紮入片萬物不生的海底,海裡上空徐徐張開隻金色豎瞳。
她被荒蕪海底的無形吸引力強扯進去。
虞菀菀看見了幼年時的薛祈安。
一身竹青色衣袍,捧著張紙,揚著笑臉從門外突突突跑進來。
像個冰雪雕琢的小團子,皮膚白皙,兩頰落著夕陽餘暉似是天生染上的豔色胭脂,最後凝成眼尾一點勾人紅痣。
虞菀菀尖叫:“好可愛的崽崽,過來姐姐親親。”
係統:【……宿主,請您收斂點。】
“反正他又不知道。”虞菀菀飄在屋梁坐下,滿不在意道。
她闖入了薛祈安靈海存儲記憶之處。
靈海繞靈台而行,是修士腦內最隱秘之地。但合歡宗修士和搭檔間都必須進行靈力交互。
這是合歡宗術法進階的第一個坎。
靈海排斥外人,如遇無形屏障應及時抽身以免自己靈海受損。倘使對方靈海強悍,連抽身都會受損,嚴重可至喪命。
虞菀菀有刹那感覺到那層屏障。
但沒來得及作為,就先暈過去了。
這應當是書房。
香爐吐著陣陣繚繞雲霧,書櫥隨牆而立,置滿各類古籍,旁邊還置著青花瓷圓墩,一看便曉得是書香世家。
薛祈安七八歲左右,笑容比現在鮮活多,剛過門檻就興高采烈喊:“阿娘,我今日劍術考核也撥得頭籌。”
高掛的“正大光明”墨書牌匾坐著同樣一身竹青的女子,眉目冷冽,托著茶盞極淡抿一口。
聞言才抬眸看他,溫柔笑說:“不錯。”
這一笑,整間屋子霎時亮堂不少。
是薛家的家主夫人薑雁回。
薛祈安羞赧抿唇笑,邀功般又說:“阿娘,還有符咒課考核我也是魁首。”
“這就是學霸的底氣嗎?”虞菀菀忍不住和係統感慨,“乾什麼都魁首。”
係統:【宿主不必灰心,合歡宗的夫子也很賞識你。】
雖然聽起來怪怪的,但虞菀菀還是接受了他的安慰。
“符咒課?”薑雁回神情卻立刻冷下去。
“嗯。”團子似的少年獻般將懷裡那張紙放在她桌麵,小心覷她神色說,“這是我自創的符籙,夫子說我很有天賦——”
啪!
話語戛然而止。
虞菀菀呼吸也跟著一滯。
束發的金冠墜落在地,少年披散頭發,臉被一巴掌扇向右側。
他怔愣著,烏睫都忘記顫動,右臉紅腫似饅頭。
“不長記性就該罰。”
薑雁回輕抿口茶,冷淡至極道:“我說過了,明川擅長什麼你就隻準學什麼。”
靈氣凝成的巴掌消散空中。
“明日起,符咒課你不用上了。”
薛祈安立刻扭頭低聲說:“可是阿娘,我喜歡——”
薑雁回看也不看地丟擲茶盞。
小說裡不是說她對薛祈安很好嗎?
虞菀菀驚呆了,撲過去要攔:“她是不是瘋了!這要是我兒,我親親抱抱還要誇誇他,她乾什麼啊?”
茶杯還是穿過她砸在少年額頭。鮮血霎時糊滿那張青澀卻漂亮的臉。
“不許哭!”
桌麵被用力一拍,放置的物什乒鈴乓啷響了一片。薑雁回猛地站起身,厲聲道:“我說了你隻許笑!笑起來時你才會像明川。”
薛祈安輕顫烏睫,很快聽話地扯扯嘴角:“我知道了阿娘。”
極像虞菀菀見到他以後,他那假人似的微笑。
薑雁回想說點什麼,突然佝僂腰背猛咳不止。
小說裡就寫她體弱多病,很早就離世了,甚至沒看到薛明川蘇醒。
薛祈安想去給她拍背:“我不哭了,我也不學符咒。”
他努力平穩聲線輕輕說:“阿娘你不要生氣,你身體不好。阿兄也不希望——”
虞菀菀猜他想說的應當是:阿兄也不希望您動怒傷身。
“阿兄?”
話語卻被第三次打斷。薛祈安被大力推開,像個球似的,滾去猛撞在在牆角。白牆沾到他額前那片鮮血,霎時被染紅。
“我隻有明川一個兒子,你算什麼東西也配喊他阿兄?你是不是也和族裡那些人一樣都妄想取代我兒?”
“你們村落被妖族尋仇滅門關我兒何事?可偏偏我兒心善,見來不及通知薛家便貿然相救。若非如此,我兒何至於昏迷七年?”
薑雁回一轉手腕,從芥子囊裡取出匕首,步步逼近,拽著他胳膊提起來,神色冰冷看他。
虞菀菀忽地有股不祥預感。
下一瞬,那把匕首已經從他右頰用力又緩慢地劃過。
“你這張臉,不如明川萬分之一,醜陋得令人厭煩。”
薛祈安咬緊唇,痛得渾身發抖,卻還好乖地在微笑,乖得讓人心疼。
鮮血順著麵頰滑落,她指尖也沾滿血。薑雁回情緒漸漸平穩,飽含恨意劃著他的臉笑說:“這樣就像明川當時的模樣,果然好看多了啊。”
“明日我讓人廢掉你的符脈,不該碰的彆碰,薛家就永遠有你一席之位。”薑雁回溫柔低語,好似方才歇斯底裡之人並非她。
廢掉符脈,就等於這輩子無法修習符籙,至多隻能二次修改旁人的符籙。
可是他剛剛才說喜歡啊。
“嗯。”少年低低應一聲。
虞菀菀對上那雙漂亮的霧藍色眼眸,靜如死水。
對視時,他眼眸卻驀地有異樣神情閃過,嘴唇翕動似在說什麼。
看見她了嗎?可不應該的。
過往記憶明明無法修改和參與。
虞菀菀還想看看,想看看他傷好沒有,想看看他在說什麼。
可一股推力已經不由分說趕走她。
是要醒了嗎?
靈海外,薛祈安衣袍染血,坐在一地妖怪的殘骸間輕輕撥弄膝上少女顫動的烏睫。
不讓她進去,她那比紙糊還脆弱的靈海一定得受損。
讓她進去,又不曉得她這麼久在裡頭乾什麼。
“師姐啊,”避著不讓鮮血滴落在她身上,少年摸著她額前碎發,喟歎道,“現在是你欠我一回。”
得找點好玩兒的事討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