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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圪節供銷社內。
本來正得意洋洋的張滿芝,表情凝固在臉上,嘴巴張得很大,幾乎能塞進去一個雞蛋,看上去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那位身穿皂藍棉襖的大娘,本來已經被張滿芝罵哭了,聽到聲音,停止了啜泣,怔怔的扭過頭。
隻見一位身穿灰色中山裝的年輕人才外麵的光亮中走進來。
年輕人身材魁梧,麵部線條硬朗,隻是看一眼,就能夠讓人心生好感。
他身後還跟著兩位同誌,一位是個小黑胖子,胖乎乎的麵頰上,那雙小眼睛眨巴眨巴。
另一位是個身材消瘦的年輕人,同樣穿了四個兜的中山裝,中山裝的上衣口袋裡還插著一根鋼筆,看上去像是個小領導。
這些人身份來曆可能不俗,卻沒有被張滿芝看到眼裡。
這年代的供銷社體係自成一家,就算是地方上的領導,也不用賣麵子。
張滿芝這會也緩了過來,眼睛乜斜,盯著為首的年輕人:“你是誰?”
“外鄉人,名叫李衛東,今天本來是想到你們鎮上逛逛,沒想到有熱鬨看,就湊了過來。”李衛東嗬嗬笑著,眼睛卻在上下打量供銷社裡的擺設。
跟京城裡那些大型的供銷社不同,石圪節供銷社顯得格外的簡陋。
屋子是用一間舊倉庫改造而成,中間有半截土牆分成兩半,前半部分是收貨區域,後半部分應該是倉庫和售貨員們休息的地方。
櫃台是用紅磚壘砌而成,上麵搪了一層水泥,看上去有些粗糙,櫃台的後麵放了幾個大型的壇子,壇子上麵臟乎乎的,布滿了灰塵,用來塞壇子口的木頭塞子早已腐朽。
櫃台後有一個木架子,架子擺放的商品雜亂無章,看上去很久沒有收拾過來。
“李衛東?不認識,也沒聽說這個名字!”
張滿芝眼皮上挑回想了一陣子,再三確認並不認識這個年輕人後,臉色瞬間黑了下來。
她雙手撐在櫃台上,冰冷的眼神盯著李衛東:“我不管你是什麼人,你現在立馬出去,咱們當做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聽到這話,站在李衛東身後的李登雲嚇了一跳。
自從分糧食的任務布置給了孫玉厚之後,李衛東便閒暇了下來。
除了偶爾跟孫蘭花一塊練習種蘿卜外,最大的愛好就是到處轉悠。
雙水村屁股大的地方,很快就被轉完了。
李登雲見此情形,主動出主意,請李衛東到石圪節看熱鬨。
石圪節是公社的所在地,也是一個鎮子,算是方圓幾十裡內有名的‘大地方‘了。
這年代的物資雖然實行統購統銷,但是地裡麵的農產品,社員們的雞蛋,還有那些手巧人編製的竹筐,並不在其中。
鎮上每逢大集,十裡八鄉的社員們都會帶著各色貨品到鎮上來,顯得格外的熱鬨。
李衛東來到這個年代之後,還沒有參加過大集,當時就答應了下來。
李登雲本來想通知石圪節公社裡的同誌,被李衛東攔住了,他這次來到雙水村扶持,跟石圪節公社並沒有關係。
再說了,一群人跟在自己身後,多少有些不自在。
作為本地人,李登雲太了解供銷社這群人的德行了,怕張滿芝跟李衛東起衝突,當時就想上前攔住張滿芝。
卻被李衛東攔了下來。
“吆喝,還有幫手啊!”張滿芝見兩人的動作,頓時更加憤怒了,從櫃台裡走出來,走到李衛東跟前。
她揚起腦袋,眼睛乜斜:“年輕人,你確定要趟這趟渾水?”
“渾水?沒辦法,我這人就是看不得有些人欺負老百姓。”李衛東雙手抱懷。
“欺負,我警告你,你可千萬彆胡扯,我怎麼欺負人了?!”
張滿芝指著李衛東說道:“今天你要是不給我說清楚,就彆想出這個門。”
張滿芝本來就長得胖,再加上皮膚黝黑,現在看上去就像是一頭大肥豬似的。
隻不過大肥豬有些憤怒。
李衛東淡淡一笑,指著皂藍棉襖老大娘手裡的火柴盒說道:“伱將舊火柴當成新火柴,強賣給老大娘,那不是欺負老大娘嗎?”
“哈哈哈哈....就因為這事兒了啊!真是大驚小怪。”張滿芝渾不在意的說道:“你怎麼知道,這盒火柴是舊火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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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很簡單。”李衛東將手朝向老大娘伸去:“大娘,能讓我看看嗎?”
皂藍棉襖大娘緊緊攥住火柴盒子,有些擔心的說道:“年輕人,這些人可不是好惹的,我看這件事就算了吧....”
皂藍棉襖大娘剛才隻是心疼自己的雞蛋,現在見到張滿芝發火了,心中多少有點害怕。
“大娘,你彆害怕了。現在不是解放前,咱們人民當家做主了,誰也不能騎在咱們頭上。”李衛東神情嚴肅的說道。
皂藍棉襖大娘猶豫了片刻,還是將火柴盒了過去。
李衛東接過盒子,伸手將盒子推開,指著裡麵的火柴說道:“一般火柴盒子裡,都有四十根以上的火柴,你現在數一數,這裡麵還有多少火柴?”
聽到這話,張滿芝的臉色大變,火柴是大家夥經常要用到的,但是一般人誰會去數一盒火柴裡到底有多少火柴。
所以,她才敢隨意的拿起櫃台上的火柴使用,使用過後,再將火柴扔到櫃台上,當做新火柴出售。
張滿芝的底氣當時就不足起來,硬著脖子說道:“你說有四十根火柴就有四十根啊,你是火柴廠的啊?!”
不得不說,常年的售貨員生涯,也讓張滿芝掌控了售貨員的工作技巧。
那就是蠻不講理,死不認賬,就算是被人抓住了馬腳,也不能承認。
如此一來,那些“找麻煩的顧客”,就會因為畏懼她背後的供銷社,並且因為怕麻煩,而偃旗息鼓。
隻是李衛東偏偏不吃她這一套。
他指著貨架上那十幾盒火柴說道:“售貨員同誌,你現在將那些火柴盒子打開數一下,看看裡麵到底有多少火柴就知道了。”
那幾位老大娘見李衛東是幫她們說話的,再加上早就受夠了供銷社售貨員的氣,此時也在後麵議論紛紛。
“就是,火柴廠裡生產火柴的時候,每一盒裡麵的火柴都裝得差不多。”
“隻要找兩盒,仔細數一遍,就知道火柴盒裡,到底有多少火柴。”
“是啊,是啊,老王家的,你這次可算是遇到貴人了,不用白白吃虧了!”
....
聽到議論聲,張滿芝的臉色肉眼可見的紅了起來。
“真是一幫土包子...”
她拉過一把椅子,扭屁股坐上去,左腿翹在右腿上,仰著腦袋,神情相當嘚瑟:“你誰啊你,你說要數就得數?再說了,這裡可都是新火柴,你要是打開了,那不就成舊火柴了嗎?到時候我還怎麼賣啊!”
說著話,她還故意拉長音調,扯著嗓子陰陽怪氣的說道:“將舊火柴賣給顧客,我可張滿芝可做不出這種事情來。”
好家夥,這時候張滿芝倒是擺出一副優秀售貨員的嘴臉了。
李衛東嘿嘿一笑,扭頭看向鵬子:“鵬子,你身上帶了多少火柴票。”
鵬子此次跟著李衛東來到黃原,扮演的身份就是李衛東的保鏢,外加助理。
來到黃原後,鵬子就通過關係,購買了不少日用商品的票券,像蠟燭票,鞋子票,襪子票.....當然,日常必備的火柴票也是不可或缺的。
鵬子聽到李衛東的話,在帆布兜裡摸索了一陣,從裡麵摸出了幾張火柴票遞過去:“衛東哥,我這裡隻有五張火柴票。”
“五張已經足夠了!”李衛東接過火柴票在手裡數了一遍,然後從兜裡摸出了一毛錢,連帶著火柴票遞給張滿芝。
“同誌,我現在要買五盒火柴!”
此話一出,張滿芝的臉色就變了。
她之所以不願意打開新火柴,就是想著能讓李衛東知難而退,誰承想這人脾氣執拗,竟然準備自己購買火柴。
張滿芝坐在椅子上,雙眼緊盯那些火柴票,不知道該如何辦才好。
“怎麼,我有錢,有票,你難道不準備賣給我火柴嗎?”李衛東的聲調逐漸提高,臉色也陰沉了下來。
張滿芝沒得辦法,隻能站起身接過李衛東手裡的錢和票,轉身進到櫃台裡,從架子上取出五盒火柴,遞給了李衛東。
李衛東接過火柴後,直接拿給了那幾位老大娘:“大娘,還得麻煩你們幫著數一數。”
那幾位大娘見李衛東為了幫她們出氣,竟然願意花錢買火柴,這會當然不會推辭。
幾人圍在一起,拆開火柴盒子,認真的數了起來。
也許為了怕數錯,幾人每次數完之後,都要重新再數一遍。
然後又將皂藍棉襖買到的那盒火柴也數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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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定了數目後,幾位大娘頓時來了精神,雙眼緊盯張滿芝:“這些新火柴盒子裡的火柴都在四十根以上,而老王家買到的火柴,盒子裡隻有三十根,你怎麼解釋?”
“解釋?”張滿芝這會也慌了手腳,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沒有說出個所以然來。
最終,她隻能拿出慣用的武器——不講理!
張滿芝雙手掐腰,鼻孔衝天,冷聲說道:“我就是售貨員,又不是裝火柴的,有什麼可解釋的,你們簡直就是無理取鬨。”
今天是石圪節的大集,供銷社內發生的爭吵,早就驚動了趕集的人。
供銷社的門口,被老百姓圍了個水泄不通。
大家夥本來也沒有彆的想法,隻要張滿芝承認了錯誤,再給老大娘換一盒新火柴也就算了。
但是張滿芝卻耍起了無賴。
大家夥再也忍不住了,對著張滿芝指指點點。
“哎呀,你瞅瞅,這售貨員還講不講理了?”
“講理?我告訴你,咱石圪節供銷社的售貨員,就從來沒有講過理。”
“是啊,我上次到供銷社裡打了半斤酒,準備請兒女親家喝酒。
誰承想,酒裡麵竟然摻了水,我那兒女親家還以為我不老實,我兒子的親事也就黃了。可憐我那兒子為了娶這個媳婦兒,整整忙碌了兩年。
我氣憤不過,帶著酒壇子來找張滿芝算賬。
她非但不承認,反而罵我喝不起酒,想要訛人。”
“還有我,我上一次買了一瓶子醬油,準備過年炒菜用,誰知道放了幾個月,醬油竟然出毛了,你們說,醬油裡麵不兌水,怎麼會出毛?”
....
石圪節隻有這麼一個供銷社,群眾們買日用品都得到這裡,這些年沒少被張滿芝欺負,隻不過沒有人跟她硬杠罷了。
現在見李衛東打頭陣,他們自然不能放過這個機會。
這時候,一位身穿碎花棉襖,裡麵穿著白襯衫,烏黑頭發高高挽起的女同誌,挎著帆布袋準備進供銷社買鹽,見到供銷社外麵圍了那麼多人,並且個個還都義憤填膺的,她感覺到事情不對,湊過去問道:“大爺,出啥事了?”
“哎呀,姑娘,你可能不知道,供銷社裡的售貨員太壞了,竟然賣用過的火柴給老大娘,還嘴硬不承認,現在那位外地來的同誌,正跟他對峙呢!”
那老大爺三兩句,就將剛才供銷社裡發生的事情講了一遍。
這女同誌本來還不在意,畢竟供銷社對待顧客態度惡劣,也不是一兩天事情了,能出什麼大麻煩?
但是聽到有外地同誌在,她就意識到不對勁。
“讓讓,麻煩大家夥讓讓。”
當看看清楚那位外地同誌正是前來幫扶雙水村的軋鋼廠主任李衛東時,頓時嚇得魂飛魄散。
連忙轉過身,踉踉蹌蹌的往雙水村跑去。
這位女同誌之所以如此驚慌,是因為她是金光明剛過門的媳婦兒姚淑芬。
這年月,金光明還沒有晉升到縣供銷社裡,隻是石圪節供銷社的副主任。
最近上麵正在考慮,要調金光明去縣城工作,要是現在石圪節供銷社出了問題,那金光明的晉升就抓瞎了。
姚淑芬豈能不著急。
她一路小跑,跑回雙水村,直接推開了家裡的門。
金光明正躲在屋內喝著小酒吃花生米,嘴裡哼著小曲,好不得意。
金光明其實是雙水村最會鑽營的人。
他是地主成分,他的父親曾經占據雙水村近三分之二的土地,使得許多人牛馬般活了一生就悄無聲息地睡到了黃土地上。
解放後,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金光明在雙水村都抬不起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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