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宮苑,端明殿
隨著郝家家主郝繼儒與吳王攻下總督府,江南大營的兵馬,在這一刻也接管了整個巍峨高立的宮城。
吳王默然片刻,道:“諸位,如今我等已經拿下金陵城,當趁熱打鐵,號召江南諸省的官員,共襄義舉才是。”
雖然急切著想要登基踐祚,但這個時候大局未定,尚需凝聚人心。
郝繼儒手撚頜下灰白胡須,麵上笑意慈祥,說道:“王爺,江南方麵,原揚州鹽商的汪家想要為京營輸送錢糧,供應大軍。”
吳王轉眸看向一旁落座在太師椅上的安南侯葉真,讚許說道:“汪家竟是如此忠肝義膽?”
郝繼儒默然片刻,說道:“當年,衛王在江南巡鹽之時,對揚州八大鹽商百般迫害,如今我江南士人群起討逆,揚州鹽商自是有仇報仇,有怨報怨。”
吳王聞聽此言,明眸眸光閃爍了下,低聲道:“那衛王當真是多行不義,仇敵遍布天下。”
郝繼儒麵容溝壑深深,蒼聲道:“衛王向來乖戾凶惡,動輒刑戮示人,有如此之多的仇家,倒也不足為奇。”
吳王麵色微頓,道:“江南與衛王其人有仇的家族,尚有不少,郝先生打算如何視之?”
郝繼儒想了想,說道:“王爺,先前老朽已經讓犬子去往各家前去聯絡,要將彼等不滿衛王的家族,儘數召將起來,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共同討伐衛兵王。”
吳王擊節讚歎道:“同仇敵愾,眾誌成城,方有成事之機,衛王被天下如此之多的人反對,本王就不信他還能在神京安坐釣魚台。”
殿中,眾人議論紛紛,殿中氣氛一時間,頗為熱烈而喧鬨。
兩江總督沈邡落座在廳堂之中,看著殿中的眾人,心神湧起莫名之色。
吳王瘦鬆眉之下,那雙清冷瑩瑩的眸子,熠熠閃爍了下,道:“兵部尚書解嶽,其人仍沒有過來?”
“回王爺,解老大人最近在說腿疾犯了,隻是在家中臥床休養。”這會兒,一個仆人近得前來,稟告說道。
郝繼儒心頭不悅,冷聲道:“這個老狐狸,事到如今,仍然隻顧明哲保身,心頭全無大漢社稷!”
沈邡壓低了聲音,低聲道:“解老大人許是不怎麼看好我等能夠連戰連捷,打進神京。”
自古以來,以南伐北都是一樁難事,更不用說南兵戰力羸弱,
郝繼儒那張胡須密布下頜的麵容上,就有幾許不憤之色流溢,道:“這他可就看錯了。”
吳王道:“郝老先生說的是,如今我江南士人正是齊心協力,意氣風發之時,隻要按部就班,就能由南伐北,統一天下。”
郝繼儒低聲說道:“王爺說的是,如今天下早已是沸反盈天,就等著仁人誌士登高一呼。”
吳王默然片刻,道:“現在當務之急不是北伐,而是拿下江北大營和抵擋江南水師的侵擾。”
郝繼儒兩道帶著幾許灰白之色的濃眉下,凝眸看向吳王,溫聲道:“王爺,怎麼不見安南侯葉真?”
吳王道:“葉侯方才整飭江南大營去了。”
郝繼儒道:“王爺,江南大營還有不少衛王當初提拔的將校,這些人不得不防。”
吳王溫聲道:“有不少都是江南的官宦子弟,如今能夠隨著葉侯反正,孤也不好做絕,況且如今正是用人之際,團聚人心更為重要,委實不宜自亂陣腳。”
郝繼儒濃眉之下,目光炯炯有神,溫聲說道:“王爺所言甚是,實可謂料事周全。”
吳王擺了擺手,道:“當前大敵為重,這些細枝末節,倒也不用太過在意。”
而後,吳王與郝繼儒兩人敘了一會兒話,郝繼儒這才離去。
接下來的四五天,整個江南官場,似是陷入一場短暫的瘋狂當中。
因為,金陵的造反動靜實在太過石破天驚,繼建興元年的巴蜀之亂以後,天下再次出現叛亂,而這一次卻是在柔弱文士之風盛行的江南。
金陵,石鎖巷,沈宅——
前廳之中,窗明幾淨,香氣四溢,似乎彌漫了整個廂房,沁人心脾。
沈邡則是與主簿落座敘話,手撚頜下三綹胡須,說道:“江南這一次舉事,可謂順天應人,正合時宜,想必在不久之後,天下督撫定然會齊齊響應,衛王那時候再是驍勇善戰,多謀善斷,也難逃天下人心向背!”
盧朝雲默然片刻,朗聲說道:“東翁說的是,所謂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衛王其人,再是剛愎自用,但天下之人群起而攻,任是其人再猖狂跋扈,也要一舉拿下。”
沈邡麵容擔憂不勝,說道:“衛王還是有些鐵杆黨羽的,我覺得能夠落個南北對峙的結果,已是僥天之幸。”
盧朝雲那雙瑩然明澈的清眸,可見眸光深深,默然片刻,說道:“東翁,吳王當真是想要匡扶漢室,擁立在神京城中的八皇子陳澤?”
沈邡冷聲道:“不管吳王真的想要擁立八皇子,還是想要自己竊奪大寶,那都是攻下神京城之後的事。”
白思行道:“東翁,如果衛王當真派兵馬拿下金陵,東翁打算如何計議而定?”
沈邡麵色端肅,目中現出坦然之色,擲地有聲說道:“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不過願賭服輸就是。”
他自擔任兩江總督距今已有八年,這些年在宦海漂泊了多年,如果再沒有一番作為,就已經垂垂老矣,再無實現雄心壯誌的機會。
而這一次雖然有這莫大凶險,但卻是一次實現自身抱負的機會。
白思行默然片刻,說道:“東翁宏闊氣量,卑職佩服。”
沈邡擺了擺手,道:“不過是匹夫之誌罷了。”
就在幾人敘話之時,一個年輕仆人在書房之外立身著,高聲道:“老爺,吳王殿下打發了人,說正是有事請老爺至宮苑相議。”
沈邡看了一眼不遠處落座的通判盧朝雲,低聲道:“這剛剛下了朝,人就過來了。”
盧朝雲道:“東翁,許是有什麼事兒。”
沈邡點了點頭,起得身來,快步向著外間而去。
……
……
金陵,宮殿之中——
偏殿,書房
吳王一襲蟒袍,落座在一張漆木條案之後,其中麵容微胖,頭頂扣著翡翠的王冠,那張白淨瑩瑩的麵容現出難以言說的激動。
他身為太宗皇帝的子嗣,血統純正,原本就有繼承皇位的法統,如今崇平一脈血脈存疑,更被權臣玩弄於股掌之中,他身為太宗子嗣,義無反顧。
這會兒,一個年輕內監快步進入書房當中,稟告道:“王爺,人來了。”
吳王放下手中的一隻毛筆,說道:“孤這就出去相迎。”
說話之間,繞過一張長方形的漆木條案,來到廊簷上,見得沈邡,臉上可見繁盛笑意籠起,喚道:“沈大人,你可算是來了。”
沈邡拱手一禮,低聲道:“下官見過吳王,勞吳王久等,下官慚愧。”
吳王笑了笑,雙手虛扶,道:“沈大人無需多禮,孤也沒有等多久。”
兩人寒暄之間,就是進入殿中落座。
沈邡麵色微頓,凝眸看向吳王,道:“未知王爺召見下官有何要事?”
吳王容色微頓,劍眉之下,眸光深深,朗聲道:“沈大人,如今江南大營兵將反正之後,想要攻打江北大營,仍然需要囤積無數糧秣,沈大人身為戶部堂官,最近還要多多費心操持才是。”
沈邡兩道濃眉之下,眸光凝露一般看向吳王,眸光閃爍,低聲道:“王爺放心,下官必定恪儘職守,不負王爺重托。”
吳王道:“此外,戶部今年的秋糧就不用往神京解送了,也能為江南百姓減輕一些負擔。”
吳王那張白白胖胖的臉蛋兒分明笑意繁盛,說道:“沈大人曾為兩江總督,封疆之臣,謀事向來以乾練著稱,本王對此自是早有耳聞。”
沈邡默然片刻,歎了一口氣,道:“說來慚愧,如不是開罪了衛王,倒也不至於落得如今坐冷板凳的下場。”
吳王道:“待大軍揮師入京,自可一雪前恥,那時候,天下之人自會知曉沈大人的誌向和才情。”
沈邡默然片刻,溫聲道:“承蒙王爺吉言了。”
吳王點了點頭,道:“沈大人覺得衛王如果想要派兵掃平叛……義兵,應該會如何調兵遣將?”
沈邡想了想,低聲說道:“眼下就是江北大營的兵馬還有可能調撥,此外就是位於崇明沙海域的江南水師。”
吳王點了點頭,道:“所以這段時間,就是考慮如何抵擋住朝廷的反撲,如果擋得住朝廷的兵馬,九州太平的大局就定了。”
沈邡“嗯”了一聲是。
這會兒,一個仆人進入書房道:“王爺,吏部的董大人,工部的嚴大人,都察院的鄺大人在宮門之外求見王爺。”
吳王聞聽此言,瑩瑩如水的眸光閃爍了下,低聲說道:“宣,嗯……”
到了嘴邊兒,連忙改口道:“將人請進來。”
沈邡自是敏銳察覺到吳王的口誤,蒼老眼眸閃爍了下,心頭湧起一股凜然之意。
這吳王分明是想要自己登上皇位,當真是野心勃勃。
怪不得一副以君對臣,考較誇讚,想要延攬自己的樣子。
不大一會兒,就見吏部尚書董崇學,工部尚書嚴茂,都察院左都禦史鄺春,三位金陵朝廷的重臣進入書房之中。
“見過吳王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三人麵容一整,向著吳王齊聲應道。
吳王在這一刻,神情都有些恍惚,似乎真的以為自己是新任的帝王,低聲道:“三位快快請起。”
“謝吳王。”董崇學等三人低聲說道。
吳王道:“來人,看座,上茶。”
原本宮中的內監,此刻提上一隻青花瓷的茶壺,快步行至近前,斟滿了青花瓷茶盅,一下子就是遞將過去。
吳王笑道:“三位進宮求見本王,不知所為何事?”
難道是來勸進的?
嗯,這種事兒也就隻能想想,現在縱然勸進,也不適合登上皇位。
董崇學道:“王爺,現在檄文已經發至江南以及閩浙湖廣諸省,現在各地都無響應之聲。”
吳王沉聲說道:“閩浙諸省督撫遲疑觀望,尚且情有可原,隻是湖廣等地的官員,乃是李閣老的鄉黨,如今見朝堂之上,衛王專權跋扈,難道就這麼無動於衷?”
沈邡道:“當初李閣老在神京城起事靖滅奸凶之時,彼等就在地方無動於衷,京中的楚黨同樣袖手旁觀,可見彼等品行。”
吳王點了點頭,沉聲道:“如此一說,倒也不能太過指望,幸在我江南之人,皆是威武不能屈之人。”
沈邡點了點頭,其他幾位南京官員同樣點頭稱是。
這邊廂,沈邡又與吳王商議了一些細節,倒是沒有多做盤桓,離了宮苑。
在之後的幾天內,江南的一些士紳為吳王等人的“討逆”大軍積極奔走,捐錢捐物,輸送丁役,一副要與北方的朝廷對峙的架勢。
安南侯,葉府
葉真落座在廳堂之中的一張紅色漆木太師椅上,身上穿著公伯所穿的鬥牛服,剛毅沉靜的麵容上現出思索之色。
葉楷在下首開口道:“父親大人,最近一段時間,吳王頻頻會見在金陵的南省六部官員。”
其實,先前葉真不是沒有想過將葉楷送至神京為質,但考慮到一件事兒就做罷,為了取信於吳王和郝繼儒、沈邡等一乾人精,葉楷如果不在自己身邊兒,彼等問起,倒也不好搪塞。
葉真原本耷拉的眼皮緩緩睜開,虎目咄咄,似有幾許熠熠生輝,說道:“這是在為小朝廷做準備了。”
葉楷道:“父親的意思是,吳王根本無心北伐,隻是想要在南方自立門戶?”
葉真冷笑說道:“縱然這不是一場戲,吳王拿什麼北伐?北方邊軍和京營皆是百戰驍銳,隻要鐵騎南下,南方士卒根本抵擋不住。”
北方的兵馬都是什麼?都是參與過滅國之戰的百戰老卒,縱然江南大營真的隨著吳王、郝繼儒等人謀逆,也根本成不了事。
葉楷麵色驚訝幾許,說道:“吳王想要和朝廷謀求南北對峙之局。”
葉真不屑說道:“不過是癡心妄想罷了。”
葉楷默然片刻,遲疑問道:“那父親接下來打算?”
“按著衛王的意思,先等等,看看還有誰會跳出來。”葉真冷聲說道。
葉楷點了點頭,濃眉之下,目中似是現出炯炯有神。
葉真麵色幽冷如霜,道:“等江南的反對勢力被清洗之後,這天下改姓,也是指日可待了。”
經過個五到十年的苦心經營,改朝換代不是不可能,就怕衛王急於求成,心浮氣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