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京城,宮苑
崇平十九年,冬,臘月十五,這個在後世《陳漢書》中留下濃墨重彩一筆的一天。
楚王陳欽在內監和侍衛的簇擁下,近得含元殿前,此刻,溫煦的冬日日光照耀在兩側手持長戟的錦衣府衛身上。
楚王陳欽放眼望去,可見戟光如鱗,熾耀人眸。
楚王陳欽沿著一條從門口一路鋪就到底的紅色地毯,向著含元殿不疾不徐行去。
此刻,殿中的崇平帝落座在明堂之下的金鑾椅上,雙腿上蓋著一條羊毛毯子。
“陛下,太子求見。”立身在門口之畔的內監,聲音尖銳而高亢,頗具穿透力。
楚王陳欽麵色凜肅,劍眉之下,目光炯炯有神,舉步而入。
進入殿中,在周圍群臣的矚目當中,向著坐在那雕刻著龍章鳳紋金椅上的中年帝王行了一禮:“兒臣拜見父皇,父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崇平帝心頭就有欣喜湧動,目光微頓,高聲說道:“太子平身。”
“謝父皇。”楚王陳欽說話之間,起得身來,此刻接受著一眾朝臣的恭賀,心緒難免激蕩莫名。
他雖為庶出之藩,但一樣也能君臨天下,將來可為一代聖君。
“太子既定東宮,此後可行監國,署理朝政,唯望太子克勤克儉,以社稷家國為念,操勞國事。”崇平帝麵色微頓,高聲道。
楚王劍眉之下,眸光深深,心緒激動不已,麵頰現出兩抹不正常的紅暈,高聲說道:“兒臣謹遵父皇教誨。”
殿中一眾群臣聞聽此言,都齊刷刷看向那身穿銀魚蟒服的青年王者,正要行禮拜見。
就在這時,殿外突然傳來陣陣震天動地的喊殺之聲,讓人心神驚懼莫名。
殿中群臣循聲而望,麵色震驚。
崇平帝聞聽此言,眉頭緊皺,喝問道:“戴權,怎麼回事兒?”
而內閣首輔李瓚,麵色倏變,看向一旁的高仲平,沉聲說道:“這是哪裡的喊殺聲?”
高仲平麵容就有幾許錯愕莫名,顯然不知這喊殺聲是從何而來。
不大一會兒,可見一個盔歪羽斜、麵上帶著血跡的內衛小校,跌跌撞撞地跑進殿中,驚慌失措,說道:“陛下,魏王和梁王的府衛攻打宮城,外城已經失守,兵馬正在退向宮城。”
此言一出,殿中群臣頓時嘩然一片。
魏王竟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韙?這是要做什麼?難道不怕被千夫所指,口誅筆伐嗎?
楚王陳欽此刻麵色陰沉如鐵,目中可見冷芒閃爍不停。
崇平帝那凹陷、瘦削的麵頰湧起兩抹潮紅紅暈,心頭震驚莫名,驚聲說道:“魏王豈敢如此?”
崇平帝隻覺氣血上湧,驚怒交加。
這的確出了崇平帝的意料,甚至先前都沒有卸下魏王的五城兵馬司差遣,就是這種心態的表現。
原是不疑魏王,誰知恰恰出問題的就是魏王。
如果早知道,當初將魏王打發到藩屬之地也就好了。
因為,崇平帝先前已經經曆過這麼一遭兒,那就是齊王的伏殺,魏王如今又叛,對一位遲暮的老人而言,無疑是晴天霹靂。
殿中群臣一時間,麵麵相覷,同樣難以置信。
魏王這是要政變?
如今天子尚在,魏王要靠什麼發動政變?
而兩麵金漆銅釘的朱紅宮門之外,大批精銳兵丁正在與錦衣府衛和內衛交手在一起,雙方廝殺聲震天,震動四野。
魏王此刻一身盔甲披掛,驅車而來,四方皆是魏王府和梁王府的府衛,刀出鞘、弓上弦,周身殺氣騰騰。
衛麒則率領大批京營兵馬,一路陪伴著魏王的車駕,向著宮門疾馳而來。
其人,作為魏王的嶽丈,在魏梁兩藩決定謀篡皇位之時,汝南侯衛麒就已然沒有了回頭路。
此刻,大批漢軍騎士奔騰呼嘯,繁亂的馬蹄聲在這一刻“噠噠”而響,向著宮門疾馳而去。
大批漢軍京營騎士與錦衣府衛廝殺在一起,聽得刀槍碰撞之下,發出“乒乒乓乓”之聲。
伴隨著兵刃砍入皮肉傳來的“噗呲”之聲,慘叫聲不停,可聽此起彼伏,不絕於耳。
而魏王與梁王兩府的府衛,此刻,手持刀槍,向著宮城浩浩蕩蕩殺去,再加上守城宮衛的接應,大批府衛快步湧進宮城。
宮中的禁\b衛反應也快,手持一把把弓弩和箭矢,向著魏王、梁王率領的兵馬迎擊而去。
一時之間,喊殺聲震天。
而此刻,神京城中,五城兵馬司正在迅速出動大批兵丁,封鎖著神京城的大街小巷。
一時間可見山雨欲來之勢,撲麵而來。
自崇平十八年以後,京中的風風雨雨都沒有停過。
……
……
寧國府,書房之中——
賈珩這會兒落座在書房之中的一張漆木條案後,凝眸看向一旁的陳瀟,端起茶盅,輕輕抿了一口,感受到那清香嫋嫋,有些心曠神怡。
“錦衣密諜傳來的消息,魏王與梁王已經率領兵馬攻打宮城了。”陳瀟容色肅然,清聲道。
自從前幾天刺殺仇良一事失敗之後,陳瀟被弄得也頗為有些尷尬。
這算是什麼事兒?
這等失誤,連陳瀟也有幾許無語。
賈珩想了想,劍眉之下,目光現出一抹思索,問道:“魏王已經行動了,這下子,一旦開弓就沒有回頭箭。”
魏王既然走上這麼一條路,就不能再收回去。
其實,魏王縱然失敗也不會死,隻能會被圈禁至死。
總不能崇平帝再殺兩個兒子吧?
上一個賜死的是齊王,現在魏梁兩王再賜死……誰都頂不住。
這就是,魏王敢於拚死一搏的緣由,權力與親情交織在一起,最不濟也就是一個幽禁的下場。
陳瀟問道:“你接下來怎麼辦?”
賈珩放下青花瓷的茶盅,說道:“看戲,等候聖旨,宮中定然派人秘密降旨。”
不要說他沒有什麼謀劃,他需要什麼謀劃?
十餘萬京營精銳兵馬在遼東,不論是魏、楚兩王誰勝誰負,哪個不和他坐下,好好說話?
魏楚兩藩,皆與他有親戚關係,縱然是京城兵荒馬亂,也不會亂到寧榮街。
什麼叫安若磐石,隔岸觀火?這就是了。
現在這一局的前期主角本來就不是他,隻要耐心看戲,在適當的時機,撈取政治資本也就是了。
倒是甜妞兒,可能因為他沒有幫助魏王謀劃,可能會對他心生怨懟之情。
賈珩此刻神情安之若素,端起青花瓷的茶盅,輕輕呷了一口茶。
正如賈珩所想,此刻朱牆黛瓦的宮門之外,大批京營兵馬和錦衣府衛,正在與守衛宮城的錦衣府衛廝殺在一起。
因為衛若蘭、陳也俊兩人在城門樓上,為魏王、梁王的反叛兵馬打開了城門,不少兵卒大批湧進宮城之中,向著含元殿殺去。
含元殿中——
殿中氣氛凝重如冰,下方一眾文武群臣,聽著外間的喊殺聲,麵麵相覷,神情莫名。
崇平帝落座在一張鋪就著軟褥的金鑾椅子上,麵上神情陰鷙,重重咳嗽幾下,周身的那股衰敗氣息愈發發濃鬱,漸近油儘燈枯。
戴權說話之間,湊近而去,溫聲道:“陛下,情況緊急,移駕吧。”
崇平帝凹陷、瘦弱臉頰上怒氣翻湧,那略帶虛弱的聲音中似蘊藏著驚天的憤怒,沉喝說道:“朕要看看,魏王究竟要做什麼!”
他還能弑殺君父不成?
楚王麵容蒼白如紙,劍眉之下,那雙晶然熠熠的目中湧動著一抹懼色。
隨著時間過去,兩扇朱紅宮門之前,大批府衛的喊殺聲漸漸稀稀落落。
此刻,自宮門口至殿前的漢白玉廣場上,放眼望去,屍體隨處可見,屍相枕籍,鮮血流淌在漢白玉廣場的石板上,嫣紅刺目。
大批錦衣府衛圍繞著含元殿,節節而退,手持軍械。
魏王陳然與梁王陳煒,率領著一眾兵馬,圍攻了整個含元殿,喊殺聲已經近在耳畔。
殿中,一眾文武群臣,現出惶懼。
林如海眉頭緊皺,麵容變了變,目中現出一抹憂色。
此事,子鈺應該沒有插手這等事吧?
這種事情,沒有好處不說,還容易惹一身騷。
因為,賈珩已是郡王之尊,通過政變根本不能上位。
“來人,宣魏王進殿。”崇平帝麵色微頓,定了定心神,轉而就以十分虛弱的聲音高聲道。
戴權麵上現出為難之色,說道:“陛下,魏王仍在外間衝殺。”
崇平帝問道:“衛郡王呢,還沒有進宮嗎?”
戴權道:“奴婢先前已經派人出宮相請衛郡王。”
這會兒的內閣閣臣之列,呂絳起得身來,麵色凜肅,拱手道:“聖上,微臣以為,衛郡王這次大典不來,實在頗為可疑。”
此言一出,殿中群臣頓時議論聲起。
莫非是衛郡王與魏王暗中密謀,這才鬨出這樣大的事情來?
李瓚眉頭緊皺,似有些不滿說道:“呂閣老,不可胡亂揣測。”
如果衛郡王真的助魏王逆事,那真是愚不可及,況且這個時候,如此妄加懷疑,難道還顯不夠亂嗎?
崇平帝這會兒,也驟然開口說道:“賈子鈺不會做出這等無君無父的事情來。”
就在殿中眾臣疑雲重重之時,含元殿之前那遼闊無垠的漢白玉廣場上,似乎也漸漸消停起來。
而後,殿中眾臣似有所覺,向著殿外望去,但見那映照著光芒,可見魏王身上恍若披著一層光耀。
身旁同樣是梁王陳煒,那張帶著幾許跋扈、驕橫之氣的麵容,滿是誌得意滿。
“魏梁兩王覲見陛下。”
這時,殿門之側的內監,則以顫抖著的尖銳聲音喊道,讓殿中群臣心頭一凜。
正主終於來了嗎?
魏王陳然昂首挺胸,進入殿中,整容斂色,來到近前,跪將下來,大禮參見說道:“兒臣見過父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梁王此刻也快步近前,朝著那落座在金椅上的中年帝王行了一禮,沉聲道:“兒臣見過父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此刻,殿中群臣都齊刷刷看向魏梁兩藩以及二藩身後的大批錦衣府衛,目中就有一抹複雜之色湧起。
大漢的文武群臣,在這種“宗室家務”當中,也很難有立場上君辱臣死的表現欲。
猶如兄弟幾個爭家產,外人隻能在一旁規勸,而不是直接下場。
聽著兩兄弟的聲音,崇平帝抑製著心頭的憤怒之意,沉喝道:“你們二人為何興兵殺進宮中,可是要造反嗎?”
此刻的崇平帝不存在擔心自己的人身安全一說,因為除非魏梁兩王得了失心瘋,才會弑父。
“父皇,兒臣不敢,兒臣有下情回稟。”魏王抬起頭來,道:“楚王乃為庶藩,古來廢嫡立庶,乃是取禍之道,兒臣犯顏直諫,請父皇不要立楚王為東宮。”
嗯,魏王陳然用自己的行為來證明,廢嫡立庶,的確是取禍之道。
楚王陳欽劍眉挑了挑,那雙陰鷙而幽冷的目中,厲芒閃爍,沉喝道:“魏王弟,東宮立嫡乃父皇指定,詔告天下,孤可以向父皇求情,赦免你的不敬之罪。”
魏王陳然目光銳利,咄咄而逼視楚王,冷聲道:“如非你巧言令色,蠱惑父皇,父皇焉能立你為嗣?”
“來人,拿下楚王!”魏王陳然心頭怒不可遏,俊朗白皙的麵容上湧起絲絲縷縷的戾氣,沉喝一聲道。
說話之間,身後的府衛就向楚王齊齊撲去,按住那楚王的胳膊,不使其費勁掙紮。
原先隨其一起護衛左右的甄玨,麵色變了變,沉喝道:“你們住手!”
楚王陳欽麵色變幻了下,道:“不可魯莽!”
否則,真的要血濺金鑾?
魏王陳然抬眸看向上首端坐的崇平帝,道:“父皇,臣恭請父皇收回冊立楚王的成命。”
“逆子!”上首落座的崇平帝,沉喝一聲道,而後劇烈咳嗽不停,隻覺一口氣就有些上不來,一旁的戴權連忙近前,幫著崇平帝撫著後背的氣。
殿中群臣見著這一幕,心神不由戚戚然。
聖上老了……
都察院左都禦史許廬眉頭緊鎖,麵色肅然,開口道:“魏王,以子逼父,行大逆之道,天下將如何看你?”
魏王陳然理直氣壯,高聲道:“唐太宗文皇帝,經玄武門之事而踐國祚,仍成一代明君,開創一代盛世,天下又如何看他?”
唐太宗諡號文,文在諡法當中是經天緯地曰文,道德博聞曰文,學勤好問曰文。
可謂諡號裡的天花板。
但在廟號裡就是文而不治,明褒實貶。
許廬歎了一口氣,道:“魏王殿下,何至於此?”
如今之事,既是天下之事,同樣也是陳漢宗室一脈的家事,或者說,對於魏梁兩藩的遭遇,在場的文臣,也頗有一些同情。
李瓚義正辭嚴說道:“魏王殿下既以唐太宗文皇帝舉例,可知唐太宗文皇帝,曾在隋末天下大亂之時,撫軍遠征,創李唐三百年之基業?”
意思是,你魏王身上的功績還有些不夠格,如何以太宗文皇帝自況?
魏王揚起一張剛毅麵容而來,神色堅定,道:“父皇當年同樣是逼宮上皇,仍成一代聖君,勵精圖治,也未聞開創陳漢基業,但仍造中興之業,兒臣定然如父皇一般,朝乾夕惕,為陳漢社稷嘔心瀝血,開創盛世。”
此言一出,殿中文武群臣再起一片嘩然之意。
這是將當初天子的起家“黑曆史”給抖落出來了。
或者,這就叫做上梁不正下梁歪,有其父必有其子。
高仲平麵色肅然,沉聲道:“魏王,聖上以你無嗣而不立,也是為了社稷著想。”
魏王陳然開口說道:“我以梁王弟為皇太弟,有何不可?”
高仲平一時默然。
魏王看向楚王,冷聲道:“反觀楚王,以庶藩而入東宮,功微德薄,難服人心。”
楚王冷哼一聲,陰鷙麵容上滿是怒意湧動。
而魏王陳然目光逡巡四顧,隻覺自己就是當初的賈珩附體,舌戰群儒,言語壓製眾臣。
崇平帝此刻聽魏王提及當年之事,心頭隻覺一股難以言說的悲涼襲上心頭。
這或許就是命運捉弄?上天的報應?
不,他當時迫不得已接管這九州萬方。
魏王此刻,麵色凜肅無比,“噗通”一聲跪將下來,沉聲道:“父皇一生為國事憂勞成疾,兒臣懇請父皇退位至重華宮榮養,由兒臣入主東宮,監國秉政。”
楚王這會兒,正在遠處聽著魏王的諷刺之言,那張陰沉、白淨的麵容,青紅交錯,分明怒到了極致。
崇平帝麵容陰沉如鐵,冷哼一聲,再難忍住心頭的憤怒不已,訓斥道:“你做夢!”
說完之後,崇平帝就是一陣劇烈的咳嗽不停,戴權連忙遞上一方刺繡的手帕,而崇平帝身前的龍袍中已滿是鮮血。
梁王這會兒也“噗通”一下子跪將下來,朝著崇平帝行禮參見,痛哭流涕說道:“父皇,兒臣懇請父皇至重華宮榮養。”
楚王陳欽那張剛毅麵容陰沉如鐵,凝眸看向魏梁兩藩,心緒莫名。
崇平帝麵容沉靜,聲音中帶著一股難以抑製的憤怒,沙啞的聲音中帶著幾 i許無奈,道:“你們……”
說完之後,“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旋即人事不知,這位中年帝王耳畔頓時響起一陣驚呼之聲。
殿中群臣這會兒,麵色倏變,齊齊看向崇平帝。
魏王麵色倏然一變,道:“太醫,太醫。”
他雖然想要逼宮奪位,但並不想就此逼死父皇,否則天下勢必群起而討之。
就在殿中一片兵荒馬亂之時,殿外忽而再次傳來喊殺聲,讓殿中正在愣怔的群臣,心神微動。
難不成事有轉機?
此刻的殿中群臣,對魏王如此“逼宮”,還是有一些不同看法的。
但因為魏王占據了優勢,加上又是陳漢宗室的家務事,一些明哲保身的文臣,沒有貿然下場斥責。
不大一會兒,一個身穿飛魚服的錦衣府衛,快步進入殿中,那張白淨麵容倉惶無比,對著魏王,說道:“殿下,大批錦衣緹騎殺進了宮城。”
魏王劍眉挑了挑,眸光深深,轉眸看向一旁的衛麒,沉聲道:“汝南侯,錦衣府衛不是被控製住?”
“殿下勿憂,我京營驍銳已經完全占據了宮城,錦衣府的緹騎不是對手。”汝南侯衛麒開口道。
此刻,就在宮門之外,仇良正在率領錦衣緹騎,騎在馬上,看著前方為魏梁兩藩府府衛占據的宮城,目光冷閃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