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東,番禺鐲
賈珩正在與濠鏡葡人總督布加路商談,忽而從營房外跑來一個年輕番役,高聲道:“大人,濠鏡那邊兒,葡人與鄔將軍手下的水師打起來了。”
此言一出,軍帳中的廣東的諸位高級官吏,臉色齊齊倏變,對視一眼,麵麵相覷。
這幾天,經過隨員在一旁的翻譯,廣東官員已經得知雙方簽訂的租約條例,也對賈珩先前的強硬態度的用意有了深刻了解。
簡而言之,虛張聲勢,以勢壓人。
賈珩聞言,目光凝了凝,轉眸看向布加路,問道:“爵士,這是怎麼回事兒?”
布加路同樣一臉茫然,探手無奈道:“伯爵,我在來之前並未命令手下,對,況且我還在貴方的軍營中。”
賈珩眉頭皺了皺,目光閃了閃,旋即,舒展開來,沉聲道:“濠鏡那邊兒出了什麼變故。”鐲
如果真的要與漢軍開戰,這位澳督根本不可能親自過來何談,並且煞有介事地續簽租約,有可能是手下之人的一次獨走。
這時,廣東都指揮使方峻眉頭緊皺,說道:“永寧伯,葡人向我方開戰,是否調集重兵收複濠鏡。”
如果收複濠鏡,由這位永寧伯上奏細情,那麼在京中的天子麵前,他也算簡在帝心了。
見幾人商量著,布加路已猜測出緣故,心頭有些焦急,忙說道:“伯爵,我可以去調停,阻止這場戰爭。”
賈珩轉頭看向布加路,輕聲說道:“濠鏡內部定是生了叛亂,如果爵士貿然回去,有可能被叛徒加害,然後再嫁禍給我方,以此引起爭端。”
如果他敢放濠鏡總督回去,隻怕回不到濠鏡,就被島上的叛軍加害,然後挑撥離間,讓葡人全麵與漢軍開戰,這就正中了叛軍下懷。
賈珩冷聲道:“爵士,這一戰不可避免,不過爵士可以隨著我粵海水師向濠鏡的葡人喊話,敦促其向我方輸誠投降。”鐲
布加路聞言,麵色微頓,卻有些猶豫了下來。
說來,這也是卡洛斯算計的一個地方,如果布加路讓手下人向漢國軍隊投降,可能會引來國內的嘩然。
坐鎮海外的總督不維護自己母國的利益,反而讓本國勇士向敵國投降。
賈珩麵色幽幽,抬眸看向布加路,道:“爵士可以想想,究竟是手下哪一位將軍,在此發動了叛亂,後續也可應對。”
布加路眉頭皺了皺,看向一旁的李先生,卻見李先生點了點頭。
賈珩說完,凝眸看向鄔燾,沉吟說道:“鄔將軍,召集水師,即刻隨我一同向濠鏡出兵。”
鄔燾麵色一震,連忙抱拳應命。鐲
隨著賈珩一聲令下,番禺衛港的水師大營兵丁,開始迅速動作起來,大批水師步卒一如潮水從營房中湧出,紛紛登上舟船,解開纜繩,沿著後世的珠江向著濠鏡進發。
賈珩這邊兒也麵如玄水地出了營寨,陳瀟亦步亦趨跟上,麵色擔憂說道:“粵海水師與他們交手,損失了兩艘船隻,你覺得勝算如何?”
如果這仗再打敗了,也會相當棘手。
賈珩想了想,說道:“勝算在七成吧,不說這些了,船隻備好以後,我們即刻出發。”
說著,抬眸看向薛寶琴,溫聲道:“寶琴妹妹,等會兒我派人送你回到客棧。”
“珩大哥,我也過去吧?”薛寶琴揚起粉膩的臉蛋兒,杏眸中見著期冀之光。
賈珩轉眸看向薛寶琴,麵色鄭重幾許,輕聲說道:“兩軍陣前,刀槍無眼,不是鬨著玩的,寶琴妹妹聽話。”鐲
這與以往還不同,而且縱然是以往,他也沒有帶著鹹寧親臨陣前。
薛寶琴聞言,心頭雖然覺得遺憾,但見賈珩麵上神情鄭重,也隻得怏怏地答應說道:“那好吧。”
隻是心頭難免仍有著失落,本來想看看雙方海戰的交手情況,但現在是看不成。
賈珩也不再說其他,起身與陳瀟離了水師衛港,在大批錦衣府衛的簇擁下,乘著舟船向著濠鏡島嶼所在的水域行去。
此刻,正是午後時分,雙方第一場海戰已經告一段落,濠鏡東北方向的廣袤海域,海浪滔滔,碧波成瀾。
此刻從高空看去,一艘艘桅杆上撐起暗黃色布帆的木質帆船,如下餃子一般稀稀疏疏地落在海域當中,隨著一聲聲“轟隆隆”的巨響,船舷兩側的炮銃,不時閃爍著彤彤火光,繼而是一股股濃鬱的硝煙彌漫開來。
葡萄牙所乘的十八艘戰船,成群,與普遍多於己方一倍的粵海水師船隻遠程對轟。鐲
粵海水師的戰船船舷兩側的炮彈落在葡人船上的不多,多是在海麵上濺起水花,還時而伴隨著著炮彈啞火。
至於葡萄牙人的帆船上,則裝備一口口黑黢黢的紅衣大炮,精度和射程明顯要遠遠高於官軍,雖然海戰當中命中率有些感人,但仍對官軍造成了巨大困擾。
粵海水師的統兵將領哪怕早就知道夷人火器犀利,並且有意做了防備,但與其交手中過程中,還是吃了不少虧。
其實,在十七世紀末,還未進入蒸汽與鐵甲艦的時代,都是以風力為推動的木質結構帆船,雙方船隻的防禦能力都不足以應對兩到三發炮彈轟擊。
初始官軍猝不及防吃了虧,但仗著船隻眾多,火力密集,也擊沉了兩艘葡人的船隻。
當賈珩來到濠鏡時,就見到了垂頭喪氣的粵海水師,以及幾個營衛指揮使、指揮同知、指揮僉事相迎了過去。
“末將見過大人。”一眾將校向著賈珩以及粵海將軍鄔燾行禮。鐲
賈珩點了點頭,問道:“濠鏡的夷人,有多少艦船和炮艇?水師傷亡多少?”
粵海水師營指揮使錢錫,解釋說道:“永寧伯,夷人炮火十分猛烈,我們沉了兩艘四百料戰船,好在救援及時,沒有太大的傷亡。”
也就是官軍出動的船隻多,這一次出動了一萬多人,縱然有船隻沉沒,也迅速為其他官軍船隻救起。
這時,布加路以及李先生還有幾個侍從,快步而來,連說帶比劃道:“永寧伯,我可以前往軍前喊話,雙方重新坐在談判桌上,重新談判。”
賈珩皺了皺眉,沉聲道:“爵士,仗一旦打起來,就必須要分出一個勝負,這已經不是我能決定的,而且我也不認為爵士能夠勸阻住此刻剛剛占了上風的貴方軍隊。”
如果先前是官軍占據上風,那麼可以試試通過布加路再讓一部分“不明真相”的叛軍倒戈,但現在是漢軍被小挫一場,那麼就需要找回來場子。
這已是事關國體之事,否則京中必定有著非議。鐲
而且,布加路爵士這時候的話對葡人而言也未必好使,勝利者不受指責。
賈珩說著,讓人帶著布加路爵士以及相關侍從先去歇息,自己帶著一眾官軍將校來到臨時搭就的營帳,隻見幾張描繪著濠鏡以及周方海域島嶼的輿圖掛在軍帳上,兩旁都是一溜兒明光淨亮,放好的黑漆靠背椅。
眾將坐下議事,賈珩凝眸看向粵海將軍鄔燾,說道:“鄔將軍,我軍裝備的佛郎機炮射程不如葡人,不能以己之短攻敵所長,既然葡人在濠鏡盤踞,可派步卒從香山縣斷敵後路。”
在史料中所載的明軍對葡萄牙人的戰爭中,都有一個特點,就是潛水鑿船以及放火船退敵,因為這個時候都是木質船艇,放火船還是非常有用的。
至於火船,就是盛滿乾草的船隻倒上火油,軍士點燃母船之後,乘子船返回,然後母船漂到敵方船隻,製造混亂。
這時候水戰用火攻都是經常中事,三國演義當中,如果草船借箭的諸葛亮,遇到了命人放著火箭的曹操,那基本當場去世。
至於濠鏡,其實並不是孤島,本身就與香山縣陸地相連,隻不過有一部分小島嶼四麵環海。鐲
鄔燾連忙道:“我軍已經準備火船,接下來的戰事會派上用場,正要分出一支水師派往香山縣。”
方峻道:“永寧伯,末將願意領兵登岸前往香山,策應粵海水師行動。”
在廣東之境,因為粵海將軍的存在,廣東都指揮使的地位一直很是尷尬,此刻得了機會自是要好好表現一把。
賈珩點了點頭,道:“那就有勞方都帥了。”
說完,看向粵海水師一眾將領,沉聲道:“具體用兵方略,諸位將軍都是老行伍了,也不需本官多言,我隻說一點,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平時種種,皆不足論,如小小島夷,我大漢粵海水師都束手無策,那也再無存在之必要!”
粵海水師連步卒就三萬五千人,縱然濠鏡方麵打贏一場,也難以抵擋粵海水師源源不斷的攻擊。
如果連濠鏡這一小撮葡萄牙人都打不過,不用說,整個粵海水師肯定是要大力整飭的,而他留在這裡的時間也就會長一些。鐲
不過,應該不至於。
從鄔壽等人的表現來看,基本也是老行伍了,統一了認識,剩下也不用他多指揮。
下方諸將聞言,心頭皆是一震,齊聲應是,黑壓壓地隨著粵海將軍鄔燾出了營帳。
諸部將校離了衛港,點齊本部軍兵向著濠鏡進發。
待眾將散去,陳瀟擰了擰眉,玉容上見著擔憂,清聲說道:“你不去做著布置,一切都交給粵海水師?”
以賈珩往日的親力親為,這一次隻是簡單說了兩句,就讓粵海水師出兵,的確有些出少女所料。
“未必比這些水師將校高明多少,尤其是鄔燾,你也不能小瞧了他。”賈珩眉頭緊皺,目光落在輿圖上,低聲說道:“等會兒,咱們隨著艦船前去督戰,順便看一看紅夷大炮的威力。”鐲
到了他這個層次,除卻關鍵戰役,已經很少需要親自提著刀前往一線廝殺,更多還是部署。
上一次與多鐸直麵交鋒,本意是去激勵江南大營吃了敗仗以後低落的士氣,並非是逞勇鬥狠。
至於對水師的布置,下達作戰任務,讓水師的將領靈活完成比較妥當,總不能機槍左移五米?
陳瀟想了想,道:“這些水師將領的確是浸戰多年的將領,如果奮勇效力,取勝倒不是難事,就怕故意使壞。”
賈珩點了點頭,說道:“那坑的就是他們自己,那時候粵海水師勢必要全麵整頓,他們還能不能留在現在的位置上,就再兩說了,當然,也不能完全放手不管,我們去看看哪一部進取不利,再作計較。”
說著,再不多言,在李述等一行眾錦衣府衛的扈從下,浩浩蕩蕩前往濠鏡島。
另外一邊兒,正是過晌時分,日頭正高,天空一片蔚藍如碧,朵朵如棉花雪白的白雲漂浮在天穹,船舷兩側的水聲嘩啦啦響起。鐲
卡洛斯站在一艘巨型桅杆的木帆船船首之上,舉目眺望著遠處兩艘正在海中趴不了窩的四百料戰船,此刻,戰船甲板上正自冒著滾滾濃煙,而桅杆上懸掛的一麵紅布黑鏽的漢軍旗幟破損了一個黑黢黢的洞。
這時,卡洛斯的姐夫阿拉姆,濃眉之下的眼眸中見著擔憂,沉吟說道:“卡洛斯,漢國的船隻和軍隊太多了,我們的火炮雖然威力巨大,但是這般多的船隻,無法一一擊沉。”
相比出身高貴的卡洛斯,阿拉姆更像是得了卡洛斯所在家族的千金青睞的鳳凰男。
卡洛斯冷笑一聲,說道:“不用擔心,這些漢軍沒有什麼可怕的,他們的損失隻要超過兩成,就會迅速崩潰。”
心頭仍有一些擔憂,爵士現在在漢軍當中,也不知被那位傲慢無禮的漢國伯爵怎麼處置爵士?
當然,哪怕爵士回來,他仍然可以推脫漢軍對他們發動了無恥的偷襲,他們被迫反擊,並且他擔心爵士被漢國軍隊扣押,這才打算領兵營救。
反正以他的家族,爵士縱然大怒,也隻能將他送回國去。鐲
卡洛斯這般想著,炮火隆隆之音也將思緒拉遠。
此刻,粵海水師的四十三艘戰船,正在“圍毆”葡萄牙人的十八艘帆船,一直到傍晚時分,在官軍丟下濃煙滾滾的六艘戰船之後,雙方罷戰。
而葡萄牙的船隻則被擊沉兩艘,重創一艘。
夜色籠罩大地,舟船之上,篝火星星點點地亮起,正是桅杆掛著燈籠的漢軍船隻。
賈珩眺望向香山縣方向,粵海水師派了一支偏師,抄了近路,棄舟上岸,大約有六千人,打算斷敵後路。
賈珩看向不遠處的布加路以及李先生,這兩人因是藩國特使,此刻隨軍保護。
見著布加路愁眉不展,賈珩說道:“爵士不用擔憂家眷,隻要打敗了他們,定能送爵士與家眷團聚。”鐲
布加路看向對麵的蟒服少年,點了頭道:“伯爵殿下,我可能知道是誰正在與貴國交戰。”
賈珩目光微動,問道:“哦。”
布加路目光幽沉,低聲說道:“是卡洛斯,他先前積極勸我與貴國開戰。”
這般一來,如果打敗了之後,卡洛斯雖然也會受到責備,但國王的問責更多還是落在他的頭上。
賈珩眉頭皺了皺,回想起來一道身形高大,目光陰沉的青年,道:“頭一次過來番禺見我的那個青年?”
布加路點了點頭,道:“伯爵,你的軍隊交手不順利,是否需要我去喊話。”
現在漢國軍隊的失利隻是暫時的,隨著時間過去,最終落敗的隻能是他們,而到了那時,先前談判的內容就有所變動。鐲
賈珩道:“現在倒不急,再等等,等明天再看。”
如果能一舉大敗濠鏡的葡萄牙人,那麼對葡人在濠鏡的力量勢必大為削弱,以後也能為進步一解決濠鏡問題開一個好頭兒。
布加路見那少年執意堅持,隱隱猜到一些原委,也不好多說什麼,隻是麵色凝重。
翌日晌午
賈珩在一眾錦衣府衛的扈從下,領著布加路爵士登上船隻,眺望著海麵上正在發生的大戰。
此刻,一艘艘官軍船隻正在以佛郎機炮向著葡人的船隻猛攻,佛朗機炮其實本身就是前明之時,都有近百年的曆史,都應該進曆史博物館的老古董,效率自然不算太高。
布加路看著落於下風的漢軍船隻,低聲道:“伯爵,你的軍隊列裝的炮銃是我們幾十年淘汰的東西,根本無法與現在的大炮對抗。”鐲
賈珩沉聲道:“但決定戰爭勝負的是人。”
布加路聞言一時沉默,麵上若有所思。
而就在這時,果見著幾艘葡萄牙人的船隻忽然輕浮,原來在昨天晚上,粵海水師派了精通水性的兵卒潛入海水中,向著停泊在海麵上的葡人船隻船底鑿了幾個小洞。
而官軍船隻眾多的特點發揮出來,沒有多久,就有幾艘葡人船隻冒著濃煙沉入海中。
“轟隆隆……”
佛郎機炮以及紅夷大炮的轟鳴在海麵上響起,震耳欲聾。
而官軍雖然力有未逮,但也逐漸拉進距離,開始了進行接舷戰。鐲
賈珩麵色平靜地看著,也不插手,隻是對這時候的戰法有些無奈。
粵海官軍還好,許是與夷人接觸多了,操舟水平以及用著火炮的技術要比江南江北大營的水師要強上一些。
其實,此刻已經是遠戰的時代,但因為大漢軍事科技的落後,因為火銃和火炮的精度性和穩定性不足,所以才有接舷戰以及跳蕩的形式。
過了一會兒,粵海將軍鄔燾領著十來個親衛過來,拱手道:“永寧伯,葡人水師已經向著濠鏡島嶼方向逃遁。”
官軍仗著船多炮多,在不計船隻傷亡代價之下,終於占據了一些上風。
賈珩問道:“鄔將軍還有幾位將軍都辛苦了,香山縣那邊兒可曾傳來消息?”
鄔燾道:“現在方都指揮使那邊兒還未傳來消息,想來明天應有消息傳來,我方是否派人追擊。”鐲
“銜尾追擊,將他們逼到濠鏡島上,他們也需要登島補充水源和食物,其他水師戰船依然圍攻。”賈珩道。
現在參與海戰的粵海水師隻是一部分,還有十來艘戰船以及幾十艘巡船正在封鎖著濠鏡周圍的海域。
此刻,布加路見著周圍的硝煙彌漫的海戰戰場,麵上見著凝重,他最擔心的場景還是出現了。
漢國的軍隊太多了,哪怕火器不如他們,但仗著船多人多,卡洛斯他們終究會陷入被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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