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賈珩起了個大早,與鹹寧公主前往徐州府衙,因為內務府的這批米糧都暫存在徐州的府庫中。
徐州知州鞠昌年見著來人,連忙迎了上去,麵色恭謹,拱手一禮說道:「下官見過永寧伯。」
賈珩點了點頭,道:「等會兒漕運衙門的舟船會過來轉運,運抵淮安府。」
因為他是以快馬輕車簡從而來揚州,漕運總督杜季同的船隊還在後麵,按照時間今天應該也會到。
鞠昌年問道:「不知要解運多少萬石?」
賈珩道:「先期解送十五萬石,再看看淮安府那邊兒的情況,如果那邊兒仍是不夠,再解送過去十萬石。」
不過以他想來,對南京戶部尚書潘汝錫之孫的懲治,以及對賈家在金陵十二房投機倒把的鞭笞,某種程度上應該造成了一種「寒蟬效應」。
鞠昌年心頭暗鬆了一口氣,道:「徐泗大水,受災的百姓不少逃進徐州城中,最近城中也十分缺糧,永寧伯從太倉運來的這筆米糧真是解了燃眉之急,下官代徐州十餘萬父老鄉親,拜謝永寧伯厚恩。」
賈珩道:「徐知州,最近湧入徐州的災民有多少?」
鞠昌年麵色愁悶,說道:「永寧伯,最近幾個縣湧進徐州城的百姓近五六萬人,官倉早已見底兒。」
「如今有了米糧,也不可懈怠,儘量做好災民的安置之事,不要鬨出事端來。「賈珩沉吟片刻,叮囑道。
鞠昌年道:「下官醒得利害。」
賈珩又與鞠昌年說叮囑了幾句,一旁的鹹寧公主靜靜看著,明眸煥彩,也不插話。
而後,賈珩在徐州知州鞠昌年的陪同下,查看屯糧的糧庫。
這座糧庫由京營軍將,內務府的一位員外郎,以及徐州知州衙門六房之戶房通判親自帶人看守。
三方共同監管,有效避免了中飽私囊,上下其手。賈珩認真細致地點驗了官糧的數目以及倉儲條件。
及至傍晚時分,錦衣親衛與徐州方麵的差役一起來報,漕運總督杜季同領著漕糧衛乘船隻已經到了。
賈珩與鹹寧公主,這才領著大批扈從,離了徐州州衙,前往渡口,對接漕運總督杜季同的舟船船隊。
漕運總督杜季同此刻在一眾漕丁的簇擁下,登上碼頭,遠遠見到賈珩,麵上帶著比之在南河衙門熱切的多的笑意,拱手說要行了一禮道:「下官見過永寧伯。」
先前不管是賈珩對賈家族人的懲治,還是對金陵那些官宦子弟的抓捕,都落在這位老官僚眼中。
雷厲風行,手段狠辣。
賈珩道:「杜大人來的正好,太倉的米糧已裝進步了府庫,等明天天一亮,你我就啟程前往淮安府。」
杜季同笑了笑,欣然應允道:「好說,好說。」
眼下協助這位永寧伯米糧押運,等事後再向朝廷提及此事,也能有功可表,之後兼領南河衙門,就可借題發揮。
賈珩與杜季同簡單敘了幾句話,說道:「這些糧食明天先運到淮安府那邊兒,由河道衙門的人接管,在淮安府開設米店,以平價售賣給淮安府百姓。」
杜季同說道:「永寧伯放心,平抑物價,這是得民心之舉,永寧伯可能不知,就在這兩天,下官聽說,金陵那些官宦子弟聽說永寧伯鐵麵無私,不徇私情,多是大為震恐,有一家已經以平價售糧。」
賈珩道:「哦?」
又問道:「未知是哪幾家?」
「江南的甄家。」杜季同目光咄咄地看向對麵的少年。賈珩默然片刻,道:「懸崖勒馬,感召義舉。」
他正說今天回去就寫彈劾潘汝錫等一乾金陵要員的奏疏。不想這甄家倒也知
情識趣,見勢不妙,就改弦易轍起來。
賈珩與杜季同說了會話,吩咐京營一位將領和徐州方麵的官吏前往府庫搬運糧食,見夜色低垂,也不再多待,隨著鹹寧公主返回宅邸。
剛一進入府邸,鹹寧公主眉眼間就帶著關切,問道:「先生,那位漕運總督是齊黨中人吧?」
她記得先生一直和齊黨不對付來著。賈珩低聲道:「是齊黨的人。
鹹寧公主驚訝問道:「先生怎麼和齊黨的人」
「互為所用罷了,如今糧食想要輸送至淮安等地,也離不得漕糧衛。」賈珩輕聲說道。
其實未必離不了,比如京營沿路護送,但他原就有拉齊黨以製兩江的想法。
鹹寧公主聞言,清麗如雪的玉顏上,浮起若有所思之色。
「好了,時候不早了,不說這些了,對了,昨天見你怎麼領著小郡主到我房裡尋我,還沒問你是怎麼一回事兒呢。「賈珩問道。
鹹寧公主聞言,也回轉過神,就有幾分羞意,說道:「就是和嬋月表妹排練了一支舞蹈想要給先生看,先生回去欣賞一下罷?」
賈珩應了一聲,驚訝地看向鹹寧道:「你和小郡主這般親近?」
在兩人獨處時候,欣賞舞蹈是具有彆樣意義的,而又加上李嬋月,鹹寧不可能不知道這是什麼意義。
看來,果如晉陽所言,鹹寧對兼祧一事,並不怎麼排斥。
鹹寧公主清聲道:「先生,我和嬋月一起長大嬋月表妹她性情內向,當初如果不是我也不會和先生結緣。」
賈珩點了點頭,拉過鹹寧的素手,道:「難為你了。」吃水不忘挖井人,飲水思源
賈珩溫聲道:「不過,明天一早就得走,下次再尋機會吧。」他不太喜歡被人安排,大多數時候都是自己親手去拿。
兩人說話間,來到拐角處,正要前往後院,抬眸正見到晉陽長公主。「回來了?去哪兒了?」晉陽長公主輕笑地打量著二人,狀其自然。
賈珩也不以為異,說道:「去看了看官糧儲藏,明天一早兒就返回淮安。」
晉陽長公主嫣然一笑道:「也好,本宮剛才還和元春說,你明天一早急著走,就讓你好好歇一晚,今晚就不好給湘雲她們幾個講著故事了。」
說著,清冽鳳眸瞥了一眼鹹寧公主。
鹹寧公主凝了凝彎彎秀眉,目光躲閃,略有幾分不自在。
這般看她做什麼,她頂多跳支舞讓先生放鬆一下,反觀有些人,昨天從午飯過後,整整折騰一個下午。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賈珩領著大批錦衣府衛,再隨著杜季同押赴漕糧的船隻,前往淮安府。
一到淮安府,賈珩就讓錦衣衛在城中大肆傳揚河南方麵已調撥了五十萬石糧食押赴淮安府,一時間,眾商賈心頭打起了退堂鼓。
五十萬石糧食,朝廷穩定物價的決心不容質疑。
再結合先前賈珩懲治賈家在金陵十二房的族人,抓捕南京戶部尚書潘汝錫的孫子,這位永寧伯挾平亂後的餘威,獨步江淮,顧盼自雄。
另一邊,隨著賈珩的名聲在江南士林中漸漸傳揚開來,江南士人對賈珩的觀感也頗為複雜。
隨著揚州府方向駛來的一艘艘糧船進入淮安府,淮安府城中原本飛漲的糧價應聲下跌,百姓紛紛購置朝廷的便宜官糧,而金陵等一眾官宦子弟開設米店則無人問津,因多是從蘇鬆加價運來,這一來一回就損失慘重,哀鴻遍野。
不過甄家因提前出價,並同樣按著官府平價售賣,最終無賺無賠。驛館,二樓
兩江總督沈邡負手,站在
窗前,眺望外間大街上因為米糧供應無缺而興高采烈的淮安府百姓,目光湧起陣陣冷意。
「製台大人現在淮安府的糧價穩住了。」不遠處,坐在小幾旁,心不在焉喝著茶水的江左布政使徐世魁,低聲道。
沈邡冷聲道:「坐擁洛陽太倉的幾百萬石米糧,執掌錦衣府衛,一手糧食,一手刀子,穩不住糧價,才真是無能。」
徐世魁一時不好接這話,隻能轉移了個話題道:「製台,金陵戶部的潘大人,昨個兒到的淮安,沒見著永寧伯,想著見製台和趙閣老一麵。」
「你和他說老夫即日前往濱海看守河堤,統籌物資,分身無暇。「沈邡目光陰鬱,低聲說道。
徐世魁低聲道:「下官覺得,潘大人畢竟毫不知情,是不是等趙閣老從穎州回來,好生商議一番?」
沈邡道:「雖未直接涉案,但也有治家不嚴,玩忽懈怠之責,那位永寧伯已經盯上了他,現在讓人抓住了把柄,這一關不好過了。」
「製台大人,這」徐世魁心頭一驚,麵色頗有幾分遲疑。兩江官場同氣連枝,豈能見死不救?
「放心,老夫不見他,來日才好上疏分說,如是貿貿然見了,河道衙門那位,耳目眾多,隻怕還要得住把柄,密參老夫一本。「沈邡眉頭緊鎖,目中隱帶冰冷殺機。
永寧伯為軍機大臣,在外多向朝廷密奏,直達禦前,這要是背後進饞言中傷於他眾口鑠金,積毀銷骨,不得不防。
見沈邡並無去見潘汝錫之意,徐世魁也不好再勸,回去就和潘汝錫說了。
而賈珩也沒有見潘汝錫和錢樹文兩人,而是前往洪澤湖以及其他淮河河堤督軍抗洪,算是又躲了出去。
就這般,時光匆匆,如水而逝,不知不覺就到了六月下旬,江淮之地轉陰為晴,席卷崇平十五年整個北方的大雨徹底停了下來,豔陽高照,晴空萬裡,席卷北方幾省的洪汛終是徹底收官。
淮安府清江浦
賈珩看向諸處彙總而來的河道衝垮、搶修堤堰所靡錢糧,儘管早有準備,可仍舊不免為之唏噓。
朝廷這次在淮河、黃河大興土木,營堤造堰不可能不需銀子,而隻是短短的的一個月,官帑靡費甚巨,多達近百萬計。
好在,保住了數十萬百姓的生命安危,不使河運湮滅,南北隔絕,眼下的一切都還值得。
賈珩麵色重又恢複平靜,將手中賬簿輕輕闔上,目光幽遠。
河務一了,剛給京城飛鴿傳書,崇平帝在京城就有口諭傳來,召他班師回京,而正式的聖旨也就在這幾天。
換言之,在淮安府待不多久了。
「大人,甄家的人在外間求見。」就在賈珩心緒起伏之時,劉積賢從外間而來,拱手說道。
賈珩麵上見著幾許訝異,說道:「甄家的人?」
自打他回淮安府以後,來了不少為金陵的潘家說情的人,他一概不理,而潘向東幾人現在已招供出了倒賣官糧等事。
儘管錦衣府采用一定程度的刑訊逼供,但仍未將案子牽連到潘汝錫身上,而紀家卻咬住了南京戶部侍郎錢樹文。
不過,縱是如此,賈珩彈劾潘汝錫和錢樹文的奏疏已經由六百裡急遞傳至神京,現在還未批複而來。
賈珩放下手中的簿冊,道:「請他進來。」
甄家的人先前攛掇著賈家金陵十二房的子弟赴淮安府投機倒把,甄家還欠他一個解釋。
不多時,就見南京守備甄璘在兩個小廝陪同下,大步進得官廳,其人並未穿官袍,而是身著便裝。
「永寧伯。」甄璘離著多遠就開始抱拳行禮,笑嗬嗬說道。賈珩道:「甄守備,不在南京駐守,來
淮安府做什麼?」守衛之將,無軍令擅離駐防之地,這是掉腦袋的事兒。
甄璘笑了笑,解釋說道:「與南京兵部告了假聽說永寧伯駐節淮安,就泛舟前來,見見永寧伯,永寧伯這次總督河道衙門,抗洪備汛,一舉挽回江淮等地數十萬軍民的生機,甄某可是崇敬的很。」
賈珩道:「甄守備過譽了。」
說著,招呼著甄璘落座就有書吏奉上香茗。
「永寧伯,你我甄賈兩家為幾代的交情,不必如此見外。」甄璘笑著攀著交情,說道:「如蒙不棄,愚兄托大,喚你一聲珩賢弟如何?」
賈珩眉頭微皺,正色道:「甄守備,官衙之中,還是互稱職務為好。」甄璘臉上笑容凝滯了下,道:「還是永寧伯慮事周到。」
打了個哈哈,旋即提起先前一事,說道:「當初見淮安府府城米糧短缺,就從金陵自家田地中運送來一些糧食,當時不明就裡,不知是永寧伯主持淮安府城中的民政事宜開始沒少給永寧伯添亂,後來聽說永寧伯要平抑糧價。」
這等事與其隱瞞著,不若當著賈珩的麵說開,以圖早一些化解了芥蒂。
賈珩沉聲說道:「過往之事,本官可以既往不咎,況且甄守備能夠回頭是岸,顧全大局,那些先前的事兒就不要說了。」
甄璘道:「是是,永寧伯說的是。」兩人隨意寒暄著。
甄璘笑了笑,說道:「永寧伯這次督河抗洪防汛,幾時是圓滿功成,不知什麼時候班師?」
賈珩打著馬虎眼說道:「現在還說不了,一切看朝廷的意思。」
「領軍在外,近旬不歸,軍心思親心切,京城上下也有閒話,能早些回去也好。「甄璘笑了笑說道。
賈珩有一搭沒一搭應著,有心想看這甄璘葫蘆裡究竟賣的什麼藥。
果然,等了會,甄璘道:「永寧伯是賈家這些年的人物,我家太夫人也想見見,如永寧伯得空暇,不妨隨著在下去一趟金陵如何?兩邊很近,但也用不了幾天。」
賈珩默然片刻,說道:「這幾天,諸處河堤回返的軍將需得會商軍情,還有河道衙門的手尾,實外脫不開身。」
甄璘聞言,臉上笑意漸漸淡了幾分。
他家太夫人想要見一見這位永寧伯,他才懶得千裡迢迢過來,在一少年麵前陪著萬般小心。
不想,這人竟然推托公務繁忙,拂著老祖宗的麵子,豈有此理!
甄璘笑了笑,起得身來,拱手道:「那是在下冒昧了,在下身上還有事兒,先行告辭了。
賈珩眸光深深,端起茶盅,喚著一旁的劉積賢,說道:「劉積賢,替我送送。」
經此一事,不說與甄家形同陌路,但關係也降至冰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