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後堂
已是晌午時分,賈珩起得身來,喚著外間的親兵,打了一盆涼水,洗了把臉,拿過毛巾擦著就向外間而去。
這時候,夏侯瑩進入廂房廳中,拱手道:“賈大人,剛才緹騎來報,派往千戶鄭親王府的錦衣護送著鄭衛兩藩向府衙而來,就在路上,蔡遊擊已經與孟大人前往鄭衛藩邸。”
在劉積賢以“意圖謀逆”為名,將又驚又懼,又怒又急的鄭衛兩藩誆騙出來後,蔡權就召集了京營鐵騎圍攏了鄭王藩邸。
賈珩點了點頭,將毛巾遞給一旁的親兵,好奇問道:“鹹寧殿下這會兒醒了吧。”
說話間,來到廊簷下。
這時正是晌午時分,日光明媚,陽光普照大地,剛剛補了覺的賈珩,頓覺頭腦清明,精神一振。
這時,從西跨院的廂房中,鹹寧公主也起得床來,少女換了一身嶄新的飛魚服,因沐浴過後,臉蛋較之先前的蒼白、憔悴,無疑氣色紅潤、白膩如雪,彎彎柳葉細眉下,明眸熠熠閃爍,清笑喚道:“先生,你也醒了。”
賈珩也輕笑了下,打量著眉眼英麗的少女,問道:“殿下餓了吧?兩位藩王來此,我讓後廚準備了一些酒菜,正好一同用些。”
鹹寧公主螓首點了點,輕聲道:“我也想見見這兩位堂叔。”
賈珩道:“等會兒穩住這兩位,先將欠繳的稅糧收回,再論其他。”
“嗯。”鹹寧公主輕聲應著。
此刻,鄭成親王、衛康親王在僮仆、長史的扈從下,乘著馬車來到河南府衙。
這座府衙,雖不是第一次來,但兩位藩王這次卻心情沉重。
鄭成親王深深吸了一口氣,強打精神,心頭冷嗤:“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他為天子堂兄,在河南府從來就沒有想過謀逆,縱有一些違製僭越事跡,可歸根到底沒有反跡,這賈珩小兒再是羅織罪名,百般構陷,也注定無人相信!
“王爺,下官怎麼覺得這有些不尋常。”這時,王府長史官孫循眉頭緊皺,目光閃過一絲疑惑,他總覺得哪裡有些不對。
收買洛陽千戶所的魯慶山不假,可那是為了遮掩不法之事,蓄養私兵,私藏甲兵,這又是從何談起?
此刻,衛康親王胖乎乎的圓臉上同樣見著倉惶之色,而王府長史官卓先安目中卻現在思索之芒。
就在這時,劉積賢麵無表情,道:“兩位王爺,請。”
衛鄭兩王也隻得下了馬車,勉強保持著鎮定,隨著劉積賢進入了河南府衙。
然而一進去就覺得官衙氣氛不對,無他,到處都是錦衣衛士和京營兵卒進進出出,反而不見河南府的官吏身影。
鄭成親王臉色陰了陰,隻當是將河南府衙改成了帥帳,故而裡外以軍卒守衛,故不疑有他。
衛康親王的長史,卓先安眉頭緊皺,不知為何,愈發覺得裡麵蒙上一層迷霧。
事實上,一般人誰也不會想到,把兩王誆騙出來,隻是為了“抄檢府庫”,等兩藩回去,突然發現家被偷了,糧倉被人搬空。
鄭成親王與衛康親王驚疑中,隨著錦衣緹騎進入衙堂,忽而就是一愣,隻見內裡已擺了幾桌酒菜。
而一個身穿蟒服,目藏銳芒的少年,正自似笑非笑地看向自己,身旁簇擁著幾個佩繡春刀、穿飛魚服的錦衣衛。
鄭成親王心頭沒來由生出一股懼意,隻得暗罵了一句天子鷹犬,他老陳家的狗,才恢複過來。
鄭成親王領著王府長史官孫循,喝問道:“賈大人,不知喚本王來此何事?”
衛康親王麵色不虞,不耐煩道:“這位賈大人,我等為國家宗藩,按製應待在王城看守宗廟社稷,你喚我們來此何意?”
衛王長史官卓先安皺了皺眉,“待在王城”四個字在心頭一閃而過,心頭一緊,細思卻不得要領。
“兩位王爺稍安毋躁,坐。”賈珩目光掠過鄭王、衛王兩人,鄭王歲數要大一些,身形高大,眉骨聳立,顴骨凸出,目光銳利,衛王身形相對矮胖,胖乎乎的圓臉,此刻正冷冷地看著自己。
鄭成親王冷哼一聲,也不多言,當先落座下來,身旁的王府長史官孫循站在身後,看向賈珩的目光見著思索。
衛康親王也落在鄭成親王小幾對側的椅子上,胖乎乎的臉上全無笑紋,神色不善地看著少年。
賈珩手中拿著一摞簿冊,笑了笑道:“我錦衣府駐洛陽千戶所千戶魯慶山,原是奉命保護兩位王爺,不想兩位王爺竟勾結其人,讓他向朝廷遮掩兩位王爺在府中的謀逆之事。”
“賈珩,我等何曾有著謀逆之事?你這是羅織罪名,栽贓陷害!”衛康親王當先忍不住,臉上的肥肉跳了跳,怒斥道。
鄭成親王雖然沒有憤然而斥,但用一雙擇人而噬的目光死死盯著那蟒服薩少年。
他來的路上也想明白了,如果這位天子爪牙想要陷害他,他縱是拚著性命不要,也要給他一個好看!
賈珩道:“那衛王如何解釋,你為何收買洛陽錦衣千戶所千戶,又為何蓄養死士?又為何私藏甲兵,究竟意欲何為?”
衛康親王憤然道:“本王都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本王從來沒有蓄養死士,也沒有私藏甲兵!”
賈珩給劉積賢使了個眼色,旋即,劉積賢拿出一份簿冊,展開而視,念誦道:“崇平六年三月初五,魯千戶在紅袖酒樓與衛王府長史官卓先安偶遇,兩人至包廂相談甚歡,封三千五百兩銀子給魯千戶。”
“崇平六年五月五,魯千戶前往衛王府做客,夜宿衛王府,席間飲酒歡暢,衛王贈兩名美姬給魯千戶。”
“崇平八年正月初一,魯千戶受邀到衛王府,得贈金五百兩,絹兩千匹。”
“……”
一樁樁、一件件,落在鄭、王兩藩耳畔,讓兩王臉色陰沉不定,身旁的長史也是麵帶懼意。
賈珩端起茶盅,道:“兩位王爺,爾等如此費儘心機地拉攏魯千戶,意欲何為?方便造反,不為朝廷所察?”
衛康親王此刻已是麵如死灰,無言以對。
鄭成親王臉色同樣不好看,這雖然念著衛王府的,但誰知道有沒有他鄭王府的?
不,一定有。
賈珩看向二人,似笑非笑道:“河南受災已久,兩位王爺在地方府縣瘋狂購置糧田,將流民招募為家丁、僮仆,為他們打造兵器、盔甲,現在應該有幾千人吧,不知兩位王爺準備何時起事?”
“你血口噴人!”鄭成親王心頭一寒,道:“我們一大把歲數半截身子都入土的人,我們何曾有反心?賈子鈺,你不要欺人太甚?”
賈珩道:“造反可不論歲數,漢太祖高帝劉邦五十多歲還能當皇帝,兩位王爺老驥伏櫪,也未可知。”
鄭成親王、衛康親王:“……”
鹹寧公主此刻就在夏侯瑩旁邊站著,這位冷美人嘴角都不由噙起來一絲笑意。
她如何不知這是先生在嚇唬兩位堂叔。
賈珩道:“兩位王爺,這蓄養死士,私藏甲兵的罪名,在下可要向聖上奏報了。”
這等事從來都是可大可小,這兩位蓄養死士,私藏甲兵的確是有的,但也可以將其界定在家丁、護院中。
衛康親王急聲道:“那不是死士,隻是一些看家護衛,哪裡是什麼死士?”
鄭成親王麵色變幻了下,心頭暗凜,此刻完全被這少年拿捏住了。
“是不是,本官已經奏報給聖上鈞裁,不過聖上因河南之事憂心上火,會不會因此龍顏大怒,嚴厲懲治,說實話本官也不知道。”賈珩說到此處,看向一旁的鹹寧公主,道:“殿下。”
此言一出,衛、陳兩王心頭一驚,都是齊刷刷看向那著飛魚服,容顏俊美的錦衣衛,方才倒是沒有留意。
這時,鹹寧公主心領神會,看向兩位親王,道:“兩位王叔,父皇為河南之事憂慮萬分,聽到敗報,甚至吐血暈倒……”
說到最後,聲音就有幾分低沉。
按說天子的龍體安恙屬於重大機密,但那一次吐血暈倒為朝野百官矚目,自然也沒有瞞的必要。
鄭成親王此刻眯了眯眼,後背生出一股刺骨寒意。
天子驚聞噩耗,龍體有恙,可以說正是對諸藩猜忌心重的時候,如果突然爆出他們蓄養死士,私藏甲兵,天子盛怒之下,後果不堪設想!
衛康親王麵色頓了頓,心頭也有幾分悚然。
給了兩位藩王時間消化信息,賈珩冷聲道:“還有一樁事,朝廷現在正在剿寇,但大軍至此,糧秣軍需饋給不足,據河南府尹說,鄭、衛兩藩,拖欠河南府府庫的稅糧多達數百萬石,如今應該歸還了。”
至此,鄭成親王聞言臉色微變,心頭恍然大悟。
說來說去,還是因為米糧,所以謀逆是假,敲竹杠是真?
可轉念一想,就覺得不寒而栗。
現在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這賈珩拿了他們的小辮子,他們根本身不由己,如果連同拖欠府庫稅糧也奏稟於上,不敢想象盛怒的天子,會做出什麼事來。
趙、周兩王,前車之鑒未遠。
衛康親王此刻臉色變幻,心頭差不多如鄭王作想。
至於衛鄭兩府長史官卓先安、孫循兩人已是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分明是早就設好的圈套!
衛康親王道:“賈大人,本王願意讚同孟府尹先前所提之議,先行償付三十萬石米糧,以饋軍需。”
這正是孟錦文先前提議的,由衛康親王出三十萬石,鄭成親王出四十萬石,先將這一難關渡過。
“晚了。”賈珩冷聲說道。
現在已經不是兩成的問題,而是衛、鄭兩藩要將欠繳糧稅都要補齊,而且還要接受崇平帝的處置,或是削爵,或是圈禁。
一個在幾十年間,累計拖欠了一百五十萬石,一個幾十年間,累計拖欠了兩百萬石,這些都要補齊。
“三成!”衛康親王心頭一寒,連忙說著。
旋即改口道:“五成!”
賈珩看了一眼麵如土色衛康親王,說道:“兩位王爺先用午飯,現在河南府尹正調集稅吏,追繳虧空,缺多少米糧,自行去取。”
衛康親王:“???”
什麼叫自行去取,這是抄了他們的老巢。
鄭成親王此刻也是心頭一沉,恍然明白過來,問道:“你誆騙我們!”
他們是中了調虎離山之計!?
賈珩看向鄭成親王,冷聲道:“王爺,這不是什麼誆騙,單憑爾等拉攏錦衣千戶,欺瞞朝廷,招募流民,私藏甲兵,就足以削爵、圈禁,怎麼,王爺還要臨死抱著這些身外之財嗎?”
鄭成親王臉上又紅又白,隻覺如泄了氣的皮球,癱軟在太師椅上。
賈珩看著兩位藩王,心頭冷哂。
其實這就是一個先後順序的問題,如果他先催繳糧餉,待到與其爭執一番,再行提及這些,就有威脅、逼迫之意,反而容易激起兩位藩王的抗爭心思,一定程度上可能釀成流血事件。
不說後果嚴重的話終究有些不妥當。
現在兩位藩王在崇平帝因河南民亂吐血暈倒一事驚懼交加,那麼花錢保全自身就成了退而求其次的選擇。
這就是心理學的錨定效應。
鹹寧公主看著兩位藩王頹然的一幕,眨了眨鳳眸,不知為何,總覺得有著一種說不出的震撼。
她好像睡一覺,先生就擺平了這兩位藩王。
好像已經不需要她通過太後那邊兒的親戚,幫著從中間說和。
賈珩看了一眼鹹寧公主,道:“殿下,這都晌午了,坐下用午飯罷。”
說著,轉眸看向癱坐在梨花木椅子上,失魂落魄的兩位藩王,道:“這都中午了,兩位也一起用些,等會兒也好向神京書寫自辯奏疏。”
鄭成親王冷哼一聲,並不理會。
而衛康親王原就餓了,收拾下肉痛的心情,開始用著午飯。
鄭成親王看了一眼拿著筷子用著飯菜的鹹寧公主,心頭歎了一口氣。
連公主都被派來隨軍平叛,可見朝廷對開封失陷的驚怒。
……
……
鄭王府
就在鄭成親王在錦衣緹騎的護送下,乘著馬車向著河南府衙去後的半個時辰後,這座坐落在洛陽城西北方向山麓的宮城,正在門口持刀境界,焦急等待鄭成親王返回的李典軍,忽而麵色微變,轉頭問著一旁的親兵道:“什麼聲音?”
這時鐵蹄踏過青石板路的聲音,策馬奔騰,震耳欲聾。
“大人,是京營的騎兵!”親兵麵帶懼色地看向遠處大批的騎卒,驚聲說道。
隨著這幾天京營騎卒大批進駐洛陽城,不僅僅是洛陽城的百姓,就連鄭、衛兩藩的親衛,也看到了朝廷騎卒的威武雄壯軍容。
李典軍看著黑壓壓的騎卒隊伍,同樣倒吸了一口涼氣。
“唏律律……”
隨著馬蹄聲亂,刀槍碰撞盔甲的金鐵聲音,果勇營遊擊將軍蔡權勒停座下駿馬,高聲道:“圍起來,接管宮城!”
“你們要乾什麼?”李典軍麵色大變,上前喝問道。
“奉節帥之命,洛陽有賊寇潛入,可能危及王府,我等要接管防務,還不速速退開!”蔡權冷喝道。
李典軍看著往來呼喝的騎卒,目中掙紮些許,心頭一懼,止住了身後蠢蠢欲動的兵丁,道:“讓他們接管宮城!”
不說真要火並起來,自己兵少,人家兵多,根本拚不過的問題,就是王爺不在此地,他也不好擅自作主,對抗朝廷京營大軍。
與此同時,衛康王府的宮城也大致發生類似的情形,鎮守典軍完全沒有搞清狀況,就為大批京營騎兵圍攏起來,繳了軍械,接管宮城。
宮城內的嬪妃以及鄭、衛兩藩的子嗣,都是驚懼地看著這一幕。
而後,河南府尹孟錦文以及河南府的治中、通判領著的大批衙差、文吏,開始進駐著鄭衛二藩王府,向著二藩宣讀河南府的官文,奉命查檢府庫,追繳拖欠錢糧,一輛輛馬車往來其中,開始搬運錢糧。
等到天近傍晚,斜陽晚照,河南府的衙差終於在數萬京營兵卒的協助下,將鄭、衛兩藩府庫的米糧點清,湊齊了曆年欠繳數目,陸續轉運至太倉以及官方府庫,作為此次京營剿撫河南民亂的軍需儲備。
至此,困擾京營大軍剿寇、撫民的巨量糧秣問題,在不到一天的時間內被賈珩特務、兵馬的鎮壓下徹底解決,追繳回米糧三百五十萬石。
此刻,河南府府衙中,兩位藩王已經被大批錦衣緹騎重新護送至藩邸,不過王府衛隊以及僮仆、家丁都被繳了軍械,以京營兵馬接管了宮城防務,以錦衣府衛士嚴加“控製、保護”了兩位藩王,等候朝廷方麵崇平帝的旨意。
一座飛簷鬥拱、朱梁黛瓦的八角涼亭中,兩人並排而立,低聲敘著話,正是賈珩與鹹寧公主。
“先生,糧秣之憂已解,先生怎麼還愁眉不展?”鹹寧公主妙目流波地看著身旁身形頎立、修長的蟒服少年。
她隻覺今日倒宛如做夢一樣,在先生的一番調度下,本來她以為要扯皮幾日的糧秣催繳,就雷厲風行地完成。
賈珩道:“方才聽孟府尹所言追繳而來的稅糧不過是鄭衛兩王,藩邸幾座糧倉的一半儲藏,如今河南百姓屢被天災,正處在水深火熱之中,甚至不能糊口,可宗藩窮奢極欲、奢靡無度,無怪乎賊寇反旗一樹,汝寧開封府縣百姓聞而響應,遍地烽火,勢大難製。”
這在後世的階級史觀中,他就是鎮壓農民軍的劊子手,妥妥的封建反動勢力。
鹹寧公主聽著這話中的激蕩心緒,心有所感,不由頓了步子,原是清冷的目光柔波盈盈,丹唇輕啟道:“先生。”
賈珩抬頭看向西方天際的彤彤晚霞,絢麗如雲錦歎道:“這覆舟水是蒼生淚,不到橫流君不知……”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有人生來就在羅馬,有人生來就是牛馬。
鹹寧公主聞言,心頭一震,白璧無瑕的臉蛋兒怔怔片刻,品著這兩句話,一剪秋水波光瀲灩,柔婉地看向那少年,隻見那臉上許是因為夕霞照耀,堅毅如刀的眉峰,似乎影影綽綽籠在遠處的金紅大日下,巍峨高立,如泰如嶽。
春山黛眉下的晶燦明眸閃了閃,忽而心頭那種怦然,幾是抑製不住。
不遠處的夏侯瑩,原本按著繡春刀昂然而立,聞聽這感慨,一如清霜的臉上也有幾分動容。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樣的句子,以二人之見聞廣博,自是聽過,可這番感慨,更見悲憫之心和興衰之歎。
這是武勳?不對,這種胸襟氣度,說是內閣閣臣都有人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