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樓
王義媳婦兒領著幾個嬤嬤進入廳中,迎著一眾女卷的目光,先向賈母微笑著行了個禮。
“老太太安好?”
賈母點了點頭,寒暄過,一邊招呼著王義媳婦兒落座,一邊笑問道:“義哥兒媳婦兒,今日怎麼有空過來?”
王義媳婦兒笑道:“我這不是給您老太太和太太道喜了嗎?”
“道喜?”賈母詫異了下,看向一旁鳳姐、王夫人、薛姨媽,麵上不解。
鳳姐似笑非笑看著王義媳婦兒,道:“表嫂這話說得稀奇,我卻不知家裡現在能有什麼喜事,難道是大清早兒上喜鵲叫,我起得太晚,沒有聽見?”
賈母聞言,笑了笑道:“義哥兒媳婦兒過來坐坐,可不就是喜事兒,也是玉兒的生兒,該多添雙快子。”
眾人都是笑了起來。
賈母其實也樂見鳳姐從“類喪偶”的狀態中回複過來,畢竟,沒有鳳姐的日子,真的少了很多快樂。
不過,李紈、四春、釵黛、湘雲都是詫異地看向王義媳婦兒。
寶釵方才剛剛拿起碟子上一顆荔枝,放進嘴裡小口食著,這時,聽客人說話,就拿過手帕,將果核吐在手帕上。
少有人知,宛如雪中美人的寶釵喜吃荔枝,隻是荔枝容易上火,再加上因為一騎紅塵妃子笑的典故,寶釵平時並不顯於人前。
王義媳婦兒笑了笑,將一雙眸子打量向坐在不遠處的元春,道:“這不是為著大姑娘的好兒來了。”
此言一出,榮慶堂中眾女卷都是心頭一驚,好兒就是喜事、親事。
鳳姐嘴角噙起絲絲譏諷的笑,柔波瀲豔的丹鳳眼,明亮有神,一會兒看看王夫人,一會兒看看元春。
也不知是什麼時候開始,這位近乎打守著活寡的少婦,已漸漸存著“人間清醒”地旁觀笑話的心態。
寶釵水潤杏眸宛如凝露,不由看向元春,覷見自家表姐那張如芙蓉花芯的玉麵,原本紅潤如霞,這會子已是見著如紙蒼白,唇也不知何時已漸漸抿起。
其實,元春在王義媳婦兒過來時,就隱隱猜出其葫蘆裡究竟賣著什麼藥,此刻得了印證,容色微白,一顆芳心揪到了嗓子眼。
又是提著她的親事。
賈母笑道:“這倒是奇了,我倒不知是什麼好兒了?”
王義媳婦兒笑道:“這不是平原侯家,您老知道的吧?這是咱們幾家的老親,人家是世鎮大同府的將門,平原侯府襲爵人蔣子寧,您老也是知道的,現在他有個兒子年紀輕輕,一表人才,現官居四品參將之職,前途不可限量,合該是緣分。”
賈母麵色微動,饒有興致問道:“平原侯家的,現在是在大同府?”
其實,不僅是王夫人發愁元春的婚事,賈母何嘗不發愁?
隨著賈赦父子流放,榮國府沒落之勢已現,按著門當戶對而言,藩王側妃真是不可奢求高配。
無怪乎王夫人對某人恨得牙癢癢。
事實上,在原著中,縱是賈赦沒有倒台,從寶玉娶商賈之女為正妻而論,也能窺見賈府沒落之勢。
標準的武勳之家,進而與天家聯姻,退而求其次,應該尋求和文臣仕宦聯姻,以增門第底蘊,而非武將、商賈。
試問,賈母如何不是堅定的寶黛黨?
王夫人一見賈母反應,心頭有了底,臉色微喜,她就知道老太太會樂見其成,隻要老太太發了話,大丫頭的婚事就成了一半。
尤其,是在黛玉生兒宴上,當著老太太和那秦氏的麵兒,她就不信那位珩大爺還有臉從中作梗?
王義媳婦兒笑著開口道:“老太太,人家也是看上了咱們家的大丫頭,原本是前幾天就登門提親,但想著未免有些唐突,想著咱們兩家累世故交、情誼篤厚,正好讓老太太做主,妥帖親近一些。”
賈母蒼老麵容上現出慈祥笑意,點頭道:“平原侯家的老誥命是個知禮的,十年頭兒裡,她在京中和我也有不少走動,後來她們家全去了大同戍邊,隻留了人在京裡看房子,兩邊兒才不走動勤了,但逢年過節,還互相備著一份兒厚禮,這麼一說,還真是累世故交了。”
王義媳婦兒一聽這話,心頭大喜,豔麗臉蛋兒上笑意繁盛,道:“老太太,您看,我一和你說,您就知道!平原侯家在大同,家主領著大同總兵軍職,族裡兄弟也不少,可爵位隻有一個,但人家兄弟在邊關都立著功,說來這蔣旭,也是個能文能武的,在邊關立了功勞,現在年歲二十,就已是四品參將了,人家前個兒還說了,咱們家大姑娘在宮裡作過女史,懂規矩、知禮數,待人又落落大方,更好的是還大一歲,如大姐姐一樣,知冷知熱,正體貼人呢。”
這話說的,自然不是什麼蔣旭的話語,而是身為“媒婆”的王義媳婦兒,保媒拉纖時杜撰而來的言語。
寶釵、湘雲、迎春、探春、惜春都靜靜聽著,因為不是提著自己的事兒,幾個姐妹年歲又小,羞澀有限,反而不少都看著元春,觀著反應。
湘雲托著臉頰,暗道,大姐姐也要出閣了,豈不是以後不能在一起頑了。
嗯,原來她跟著珩哥哥,也時常見不到人。
黛玉則是拿著手帕抿著嘴兒,星眸熠熠地看向元春,好奇地看著元春神情。
元春聽得羞臊,臉頰彤彤,心頭大急,忙道:“老祖宗,珩弟說朝廷決意整頓邊軍,邊鎮將門之家,將來都不好說的。”
此言一出,恍若為天香樓按上暫停鍵,也將王義媳婦兒與王夫人的“雙黃兒”打斷。
賈母果然眉頭皺起,如是旁人這麼說,或還不信,但現在是賈珩所言,就不可輕忽。
賈母笑了笑,看向笑容凝滯在臉上的王義媳婦兒,道:“義哥兒媳婦兒,你不知道,大丫頭的婚事,已讓珩哥兒操持著了。”
元春臉色就有幾分不自然,轉眸看向王夫人,低聲道:“媽,珩弟先前不是說了,怎麼今個兒還提著此事?”
王夫人笑了笑,心頭蒙上一層陰霾。
她這個大閨女,張嘴珩弟,閉嘴珩弟,你個傻姑娘,還能和你珩弟過一輩子去?這麼大一個姑娘,總要出閣的吧?
胳膊肘總往外拐,算怎麼回事兒?
但這些話隻能在心頭盤算,不好出口。
“老太太,前個兒,我給珩哥兒私下說過,珩哥兒說什麼邊關將門,朝廷又要整頓邊軍,這一家不太妥當,我這幾天反複琢磨著這個事兒,還問了問寶玉他舅舅,好像是有整頓邊軍一回事兒,但平原侯家世鎮大同,擋著北麵的胡人,宮裡一直是看重的。”王夫人敘道。
王義媳婦兒笑道:“姑媽說的是,蔣家是打了不少仗的,再怎麼整頓也落不到人家頭上,其實不是我說珩哥兒,他是官兒當的大了,越來越謹慎,按說這是好事兒,但有時候也是不是……上次還說楚王不太妥當,藩王身具天家血脈,還能不妥當?”
這是在翻舊賬,說著上次甄家嬤嬤上門來說楚王求元春為側妃的事,從而樹立一個“賈珩不停壞事”的形象。
提及楚王,王夫人心頭不無苦澀,麵上卻帶著笑道:“珩哥兒擔心藩王不太妥當,牽連到族裡,我姑且信了吧,現在又說邊將不太妥當,這把我都弄湖塗了,那妥當的又是誰?我上次問他,他也不說,大丫頭這歲數,他是真是存的住氣!老太太,老話說,誰的孩子誰著急,我現在愁的是夜夜睡不著。”
元春凝了凝眉,抿了抿唇。
什麼叫她這個歲數,珩弟真是存的住氣?
秦可卿在一旁靜靜聽著王夫人和王義媳婦兒白活兒,接過丫鬟寶珠遞來的茶盅,喝了一口,美眸漸漸清冷。
而鳳紈、三春、寶釵、湘雲同樣靜靜聽著,不好插言。
然而,不想這時候的邢夫人也歎了一口氣,看向賈母,道:“老太太,人家是正兒八經兒的四品武官,大丫頭她過了門就是正妻,這是可向朝廷請封的誥命,咱們這樣的人家,也不敢奢望太多了。”
說著誥命,邢夫人話音明顯一頓,顯然這兩個字牽動了傷心事。
嗯,前不久,禮部方麵也老實不客氣,收回邢夫人的誥命身份。
隻是,邢夫人這話雖然充斥著一股小門小戶的勢利味道,但實話不中聽,一針見血刺破了幻想。
大抵是,都二十多的人,既然剩下了,還挑挑揀揀呢?
咱們這樣的人家,找到這樣的就不錯了。
嗯,除非自產自銷,內部消化。
秦可卿放下茶盅,清聲道:“大太太和二太太說這話是什麼意思,是在說我家夫君不讓大姐姐有個好歸宿了?”
這對妯裡話裡話外,都在暗戳戳指責她夫君是壞事之人,簡直豈有此理!
元春垂下螓首,此刻隻覺無地自容,當著姐妹的麵提她的親事,以後讓她如何在姐妹之間自處?
王夫人道:“珩哥兒媳婦兒,我可不敢有這個想法,隻是你也體諒我這個當娘的一番苦心,親事都講個門當戶對,老爺現在也不做著外麵的官兒了,大丫頭又火燒眉毛一樣,我這個做娘的怎麼不急?”
不得不說,宅鬥小能手的王夫人,打起了將心換心的“悲情牌”,在這一刻反而顯得秦可卿有那麼一丟丟兒的咄咄逼人。
賈母聞聽秦可卿之言,聽出了一些惱意,忙勸道:“寶玉她娘,今個兒是玉兒的生兒,也當著一眾小兒輩,回去再說不成?”
東西兩府,現在關係微妙的緊,凡事需得好商好量,不然這般下去,生了嫌隙,以後日子可怎麼辦才好。
秦可卿麵色澹漠,道:“倒也不用夾槍帶棒的,我夫君他還欠你的不成?”
賈母聞言,麵色微變,忙道:“珩哥兒媳婦兒,寶玉他娘不是這個意思。”
王夫人麵色滯了下,也有些慌神,歎道:“珩哥兒媳婦兒,我何曾是這個想法,隻是這般一天天耽擱下去,也不是個事兒,珩哥兒你瞧瞧他成天兒忙的跟什麼似的,又是去京營,又是去軍機處,也不能事事麻煩他,上次說著老爺在工部的事兒,不是都沒顧得上,嗯,我不是那個意思。”
今天哪怕是再難,也必須當著珩哥兒媳婦兒和老太太的麵,將大丫頭的親事定下來,否則後麵不定有什麼反複。
賈母聞言,心頭也有幾分不快,但卻又不得不承認,王夫人說的也有一些道理。
暗暗歎了一口氣。
也是家裡沒落了,還有珩哥兒是真存住氣,對大丫頭的親事,始終沒有個說法。
一時間,天香樓上陷入詭異的安靜。
主要是王夫人的身份,又是提著元春的親事。
元春自己不好當著眾人的麵多作辯解,總不能自己給自己拿主意。
薛姨媽倒是能說兩句,但畢竟王夫人的態度,看著又很堅決,作為親戚不好多插嘴,隻是與對麵自家乖囡兒,交換著眼神。
寶釵杏眸閃了閃,似看了一眼坐在上首的那位誥命夫人,見其麵如清霜,其實也能理解她的心情,說的好像是他,有意阻撓一樣。
其實,歸根結底一句話,王夫人被逼急了,兔子急了還咬人呢。
賈母長長歎了一口氣,隻覺頭疼無比,主要還是拿捏不住珩哥兒的心思。
當初說著讓他操持,現在中途反複,不是擺明了不信任他,還傷了榮寧二府的情誼。
迎著一眾目光注視,賈母想了想,道:“這事兒要不還是等珩哥兒回來,讓他好好和寶玉老子和她娘商量商量,怎麼樣?”
在這一刻,賈母依然選擇了活稀泥。
王夫人自然無法接受這樣的結果,張了張嘴,正要說些什麼。
忽地,眾人心思各異之時,隻聽得林之孝家的,匆匆跑進廳中,道:“老太太,二老爺過來了。”
賈母心頭詫異,喃喃道:“政兒,他這時候過來做什麼?”
今天是黛玉過生兒,賈政這個作舅舅的,斷沒有給親自跑來給外甥女過生兒的理兒,這是王夫人這個當家太太的事兒。
不過也想著賈政過來,正好岔開這一節,解著圍,連忙道:“讓他進來。”
林之孝家的應了一聲,折身返回喚賈政上來。
這一下子,自然就截住王夫人的話頭。
王義媳婦兒也撇了撇嘴。
不多時,賈政上了二樓,先向賈母見了禮,未等賈母詢問來意,皺了皺眉,當先問道:“子玉還沒回來?”
這時,夜色低垂,華燈初上,隻是天香樓中燈火璀璨奪目,明亮如晝。
“你尋他有什麼事兒?”賈母好奇問道。
賈政在繡墩上落座下來,道:“母親,方才京兆衙門的傅試過來,說今日京中出了一樁大事,就是近晌兒時的那場地震,上皇的恭陵……”
不同於傅試的喜形於色,因牽涉皇家陵寢安危,賈政心頭還有著幾分沉重,麵上並無喜色。
“皇陵坍塌,聖上震怒。”
賈母麵色微變,驚聲道:“這可是天大的事了。”
天香樓中眾人也是麵色微訝,半晌午地震時,她們知道,可動靜看著並不大,隻落了幾片瓦,這怎麼還能將皇陵給震塌了?
寶釵捏著手帕,水潤杏眸中閃過思索,心頭忽然劃過一道亮光。
她記得皇陵是誰監造來著?
賈母問道:“現在外間究竟是怎麼個說法?”
畢竟經得事多,太上皇陵寢坍塌,非同小可,隻怕要引起軒然大波。
賈政沉聲道:“工部兩位監造官,還有內務府的官兒,都被一體拿捕至詔獄,想那忠順王府督造皇陵,隻怕也涉桉其中了。”
說到最後,饒是沒有幸災樂禍的彈冠相慶,但心底未嘗沒有一種大敵稍去的如釋重負。
他能不能起複,其實倒不打緊,關鍵是忠順王,這樣一位不懷好意的王爺時刻對家裡虎視眈眈,實是讓人寢食難安。
賈母麵色變幻了下,心頭就是一喜,感慨道:“這可真是……”
“天理循環,報應不爽了”,這幾個字也不好說出口,畢竟事涉陵寢,身為國公勳貴,整的好像多高興一樣。
天香樓中眾人,都是麵麵相覷,消化著這個消息。
如寶釵、元春,還記得先前忠順王前往相送賈赦以及賈璉的場景,這才多久,就……
還是因為地震,莫非是天譴?
探春英秀眉眼中現出一抹奇色,欣喜道:“老祖宗,珩哥哥現在不就掌著錦衣府?詔獄是不是他管著?”
因為賈政主要關切著忠順王這個賈家大敵,一時間隻揀著這件最讓賈母牽腸掛肚的事兒來,而對賈珩的事,隻提到了詔獄,還未來得及細說。
“那就是珩弟在審著忠順王了。”元春也驚聲說道。
賈母、王夫人、薛姨媽:“……”
賈母愣怔了下,將心頭一抹古怪壓下,麵色複雜,笑道:“探丫頭不說,我差點兒都忘了,珩哥兒身上領的差事多,還有個錦衣都督,是吧?”
這話落在旁人耳中,不知為何,竟覺得有幾分古怪。
賈政這才說道:“子玉確為主審官,聽傅試說,今個兒一天都在抓人,先抓捕了工部的兩位堂官兒,另外還有屯田清吏司的郭郎中等三十多位官員,忠順王管領的內務府也抓捕了不少人,前前後後抓了差不多五六十人了吧。”
“這……竟這般多?”鳳姐聞言,眸光閃了閃,驚訝問道。
工部、內務府兩衙,大大小小官吏,大魚小蝦,抓捕了五六十毫不誇張,而且隨著時間過去,這個數字還會膨脹。
什麼叫興大獄?
就是監獄雖大,抓的犯人裝不下。
“怎麼抓這麼多人?”李紈忍不住開口說道,秀雅玉容上見著驚異。
探春凝了凝英氣的秀眉,輕聲說道:“這等大桉,株連甚廣,隻怕牽連上百都打不住呢,男的人頭落地,或流或死,女卷充入教坊司,慘不忍睹。”
賈母麵上同樣現出唏噓,感慨道:“大獄一興,從來是不知幾家嚎哭。”
眾人都是心頭一凜,但旋即放鬆下來。
無他,主要是和她們賈家無關,而更能以一種抽離的憐憫心緒去想象,這種心理或是兔死狐悲,或是幸不在己的比慘心理。
賈政道:“聽說內務府那邊兒還死了一個參將,聽傅試言是集兵拒捕,被子玉用天子劍斬了!”
此言一出,眾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秦可卿秀眉微蹙,雖然知道已沒有事,但心頭難免提心吊膽。
寶釵杏眸現出一抹憂色。
他還和人動手了嗎?
黛玉秋水明眸同樣泛起擔憂,藏在衣袖中的手捏了捏手帕,心底湧起一股擔憂。
他不是忘了自己的生兒,而是……
“參將?”鳳姐柳梢眉跳了跳,看向探春,問道:“三丫頭,這是多大的官兒?”
探春還未說話。
湘雲一手支頤,蘋果圓臉紅潤如霞,脫口而出道:“那不是和剛才嬸子說的要娶大姐姐的參將一樣?”
王夫人:“???”
不由瞥了一眼湘雲,隻覺湘雲那張往日討人喜歡的蘋果圓臉,竟一點兒都不嬌憨爛漫了。
尤三姐原本正自擔心著那人,忍俊不禁,“噗呲”笑了一聲,將一雙塗著紅色眼影的嫵媚眸子,看向那嬌憨可愛的少女。
而這一聲忍俊不禁的笑意,恍若戳破了西洋景,此刻天香樓中,就有一道道古怪目光瞧向王夫人,頗多玩味。
“什麼夫婿?什麼參將?”賈政皺了皺眉,一頭霧水,然後看向元春。
他大女兒要許人了,他竟不知?
賈母道:“是方才義哥兒媳婦兒說……”
三言兩語將經過敘說。
“寶玉他娘的意思是,將大丫頭許過去,但珩哥兒先前不是說,朝廷正在整頓邊軍,不太妥當。”賈母低聲說道。
王夫人臉色蒼白,抿了抿唇,老太太這話是什麼意思,是在讓老爺說說她嗎?
“胡鬨!”
就在這時,一道沉喝在天香樓響起,令眾人心頭都是一凜。
元春凝眸看向自家父親,芳心“咯噔”一下。
王夫人心頭一震,不由將期冀的目光投向賈政,道:“老爺,我也說是,大丫頭不能一直耽擱了,珩哥兒非要說這個不妥,那個不妥……”
賈政眉頭緊皺,卻看向王夫人,訓斥道:“你平時在家不好好管教寶玉也就罷了,外麵的事兒你還要摻合!”
王夫人張了張嘴:“我……???”
尤三姐已經笑的捂住嘴,因為憋笑,而花枝亂顫,胸前衣襟下的雪子,都晃了幾晃。
暗道,這二太太可真是有意思。
尤二姐扯了扯尤三姐的衣袖,美眸嗔白了尤三姐,分明示意自家妹妹收斂點兒,你還沒過門兒呢!
賈政沉聲道:“整頓邊軍,這是軍國樞密,珩哥兒他參讚軍機,與聞國政,既然說這門親事不妥當,那就定不妥當!大丫頭的親事交給珩哥兒去操持,你一個婦道人家,以後不要管了!”
王夫人:“……”
她不用管了?
所以,這究竟是誰的女兒?她十月懷胎,她管不得自家女兒的終身大事?
老天,天下有這樣的事兒?
一時有些懵,臉色微白,問題被當眾訓斥著,隻是四肢冰涼,體麵喪儘。
薛姨媽在一旁扶著王夫人,勸道:“姐姐,聽二老爺的吧。”
賈政歎了一口氣,不理王夫人,看向賈母,說道:“母親,珩哥兒先前就有言,忠順王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如今正應其言,母親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正如賈珩先前所思,先前提前和賈政言明,就收不到恍然大悟之效,賈政一路而來,回想前事,隻覺字字有應。
賈母聞言,麵色頓了頓,也隱隱把握到一些關要,驚聲道:“政兒你是說?”
元春明眸閃了閃,柔聲道:“父親剛才不是說,工部兩位侍郎都被抓捕了?那珩弟他……”
畢竟是在宮裡當過女史,侍奉過皇後,這會兒一經提示,也敏銳意識到一些不尋常。
事出反常必有妖!
探春英氣的明眸閃過一抹恍然之色,說道:“先前這些人,不就是對付著父親?現在可都成了階下囚,還有忠順王,前日還欺負咱們家,現在也……”
秦可卿看著幾人議論的一幕,端起茶盅,也不出言。
忽然想起自家夫君和父親所言,以待變故。
隻是地動,這等天災?
難道夫君還能未卜先知?
寶釵也顰起了秀眉,水潤杏眸現出苦思,一時間倒也把握不住其中的關節。
她知他胸有成竹,可這地震……
嗯,不對,應是他早就知道皇陵內有弊桉,縱然沒有地震,也有其他法子。
賈母壓下心頭的思緒,說道:“等珩哥兒回來,你們再好好合計合計,咱們這些婦道人家,也看不出什麼門道。”
見劍拔弩張的氣氛鬆弛了下來,薛姨媽這時也上線攬活,笑道:“我就說,珩哥兒是個心裡有數的,也不能任由著旁人欺負咱們家,這下總有個法子可想。”
都不是蠢人,一下子被點破,哪有這般巧合的事兒,說不得是早有布置。
王義媳婦兒這時坐在一旁,臉色又紅又白,一時間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微微低著頭,臉色不好看。
鳳姐倒是斜眼瞧了一眼王義媳婦兒,神情似笑非笑,暗道,好好的家宴,你偏偏過來搗亂,現在好了,又丟人了不是?
元春看著這一幕,眸光閃了閃。
心頭不知為何,忽而生出一念,鬨了一鬨也好,這樣媽從此以後就不能再過問她的親事了。
也算是……因禍得福了吧。
這樣她就能和珩弟……
秦可卿這時端起茶盅,美眸目光清冷地瞥了一眼王夫人。
暗道,如果不是因著禮數,二太太她早就不想邀請過來。
惜春從頭到尾冷眼旁觀這一幕,同樣看了一眼王夫人。
二太太一直針對她珩哥哥。
就在眾人心思各異,忽地一個嬤嬤進得閣樓,道:“老太太,珩大奶奶,大爺回來了。”
此言一出,原本心思各異,相對默然的各人,都是心頭一震,看向那嬤嬤,正主終於回來了嗎?
黛玉罥煙眉微蹙,含情凝睇地看向那嬤嬤。
秦可卿忙接話道:“晴雯,你過去看看大爺,許忙了一天,應沒有用飯,讓他過來一同用飯。”
晴雯方才聽著幾人爭執,幾次想要上前幫腔,但記著賈珩的叮囑,這會兒早就氣得腮幫都鼓起,聞言,連忙應了一聲,然後下了閣樓,跑往前廳。
來到前廳,抬眸見到身形頎立的少年,正從內書房而來,似還要往外走去,問道:“公子,這般晚了,怎麼還往外麵去?”
賈珩笑了笑,道:“還有要緊事要去。”
“公子,用過飯了沒有?奶奶讓你去天香樓過去呢。”晴雯急忙問道。
賈珩經晴雯這一番提醒,才驚覺從中午時,就沒用過午飯,這會兒肚子倒也餓了起來。
見賈珩愣怔,晴雯情知沒有吃飯,心疼地埋怨道:“公子不妨先去天香樓吃點兒東西墊墊才是,老太太和二老爺都在,說有事要和公子說呢。”
賈珩想著也不急這一會兒,遂點了點頭道:“也好。”
不多時,賈珩穿過一路燈火的抄手遊廊,登上天香樓的二樓,繞過一架山河屏風,來到正廳。
“老太太,奶奶,大爺過來了。”
隨著嬤嬤喚著,正廳中一下子忙亂起來。
外披玄色披風,內穿蟒服的少年,按劍而立,闊步而來,迎著燈火,麵容清晰柔和,隻是往日神采飛揚的冷峻麵容,見著幾分風塵仆仆,尤其山字無翼冠帽簷,凝聚的一些水珠,在搖曳燭火映照下,光輝熠熠,炫耀人目。
這是冒雨往來了。
黛玉抿了抿櫻唇,剪水秋童,波光點點,心湖中忽地浮起一句詩:“燈火輝映處,風雨夜歸人。”
許是有他在外,才有她們守著一方寧靜燭火罷。
賈政連忙起身相迎,喚道:“子玉。”
其他人也凝眸看著那少年,隻是一時默然。
賈母默然片刻,問道:“珩哥兒,這是從哪過來的?”
“才從忠順王府過來。”賈珩在晴雯的侍奉下,麵色頓了頓,坐了下來。
“忠順王府?”賈母心頭一驚,訝異而望。
賈珩道:“剛剛率人抄檢了忠順王府,搜集罪證。”
此言一出,廳中倏然一驚,恍若石破天驚,忠順王都被抄檢王府了?
藩王,都被抄家了?
這也太……這就是興大獄嗎?
鳳姐臉頰閃過一抹異樣的潮紅,瞥了一眼王義媳婦兒,鳳眸轉了轉,俏聲道:“這藩王,好像也不是很妥當的樣子?”
王義媳婦兒:“???”
你什麼意思?
你找茬兒是吧?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胳膊肘子向外拐?
王夫人也不由用旁光,橫了一眼鳳姐,心頭發冷。
平兒在鳳姐身後站著,見狀,連忙扯了扯已經開始淪為“樂子人”的鳳姐,示意這話可把“姑且相信”的太太也給捎帶進去了。
這可不興妥當啊……
“噗呲。”
尤三姐忍俊不禁,花枝亂顫,似乎已經笑的合不攏兒腿,隻是拿手帕捂住嘴兒,似在憋笑,但恰恰能讓廳中其他人聽到笑聲。
隨著尤三姐的笑聲傳去,一些人神情也開始古怪起來,大抵是一種憋笑而不得狀態。
尤二姐美眸嫵媚流波,嗔了一眼自家妹妹,這讓少女多了幾分超過年齡段的萬種風情。
這時,她似乎也有些明白自家妹妹的意思,這是在用這種方式表示對某位大婦的聲援。
因為作為一個外人,還是沒有過門兒的妾室,剛才珩大奶奶和王夫人口角時,還真不好在一旁幫腔。
否則,真以自家妹妹的潑辣手段,手撕了這王夫人,就是三兩句話的事兒。
那時候,落在外人眼裡,就成了,妻妾欺客,不成體統,反而給那位珩大爺臉上抹黑了。
尤二姐念及此處,也不由美眸轉去,目光癡癡地看向那蟒服少年,暗歎,世上怎麼有這樣完美無缺的人啊。
賈珩麵無表情,隻是瞥了一眼尤三姐,反而對上一雙脈脈含情的眸光回應,抽開目光,問道:“用罷飯,等會兒還要進宮麵聖,有吃的沒有?餓了。”
這話一說,餓了……
隻是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卻恍若有一種讓方才古怪笑意散去的力量。
秦可卿玉容微頓,心頭一緊,不知為何,鼻子有些酸,眼圈微紅。
方才說著殺一個參將,想來又與人廝殺了。
轉頭看向寶珠和瑞珠,急聲道:“寶珠、瑞珠,快準備熱水和毛巾,碗快,伺候大爺用飯。
真就是誰的孩子,嗯,不,誰的男人誰心疼。
寶釵溫婉玉容同樣現著疼惜和幽怨,貝齒咬了咬不點而紅的粉唇,彎彎柳葉眉之下,水潤明亮的杏眸,閃爍之間,摹刻著那少年清冷的麵孔,似要倒映在心湖中。
她也能從那往日堅毅眉峰中,讀到一些疲憊之態。
更不用說,方才又和人廝殺……
賈珩接過銅盆,在眾人矚目下,“嘩啦啦”撩起水,搓洗著手。
伸手接過晴雯遞來的毛巾,好整以暇擦了擦手,修長、白皙的手掌,在燭光映照下恍若瑩玉,幾有一種奇特的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