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餘暉自青石鋪就的石階,逐級而上,翻過門檻,躍入榮國府花廳中,將兩道人影拉長。
賈珩正自開解著賈政。
忽地,從廊簷中,快步行來一個翠色掐牙背心,梳著環髻,鴨蛋臉麵的少女,提著裙裾下擺,邁過門檻,進入廳中,輕聲道:“珩大爺,老太太在榮慶堂擺了飯,喚你一同過去用晚飯呢。”
原來,賈母看著寶玉上了藥,沉沉睡去,就與王夫人、薛姨媽、鳳姐、李紈敘話。
及至此刻,想了想,還是得安撫著剛剛訓斥完寶玉的賈珩,不能真的對寶玉撒手不管。
當然,賈母正惱賈政,卻沒有喚著。
賈珩道:“老太太那邊兒也亂糟糟的,我就不過去了,先讓寶玉好好養傷要緊。”
這一會兒,賈母身旁想來圍攏了鳳姐與薛姨媽勸說,他去聽賈母以及薛姨媽的開解之語,左右也沒有什麼意趣可言,倒還不如回去陪陪媳婦兒,或是和惜春講講故事。
鴛鴦聞言,容色滯了下,有些遲疑。
賈政這時忽地開口,勉強笑道:“珩哥兒,折騰了這麼一出也累了,怎麼也得吃了飯再走罷。”
鴛鴦道:“是啊,珩大爺,剛剛前後沒少費心。”
賈珩聞言,抬眸見著賈政強顏歡笑的模樣,多少也能感觸著賈政的情緒,這是一個父親或者說兒子的請求,也就他有分量能勸慰一下賈母。
今日賈政,作為一個父親,誠可謂丟儘了顏麵。
賈珩思量片刻,終究有幾分不忍,點了點頭道:“那我去老太太那邊兒罷,老爺也用晚飯罷,氣大傷身。”
賈政目光感激,道:“珩哥兒快去罷,我在這兒坐一會兒。”
鴛鴦輕聲道:“珩大爺,寶二爺這會子用過藥,已睡了。”
這話既是說給賈珩聽,也是給賈政聽,賈政聽完,麵色不易覺察緩了幾分,心下暗暗鬆了一口氣。
賈珩看了一眼鴛鴦,目光閃了閃。
不得不說這位鴨蛋臉麵的少女說話技巧與情商都是一流。
賈珩隨著鴛鴦,兩人沿著回廊走著,這會兒金色夕光,投映在少年與鴛鴦身上。
鴛鴦看了一眼那少年,輕聲道:“今個兒讓珩大爺沒少費心,記得我小時候,就是這樣罷,那幾年還好一些,這兩年二爺年歲大了,卻不大好管了。”
賈珩道:“還是老太太過於溺愛孫子了,這般慣著,隻怕是害了他。”
將一些話說給鴛鴦聽,也算是轉給賈母知悉。
鴛鴦點了點頭。
榮慶堂
此刻,賈母坐在一張羅漢床上,正由薛姨媽、鳳姐、李紈幾個婦人勸慰著,臉色好看了許多。
王夫人也擦乾淚痕,方才在丫鬟侍奉下,整理了妝容,隻是臉色蒼白,眼睛仍略有幾分紅腫。
不多時,元春與丫鬟抱琴幾個,從屏風後過來。
賈母忙問道:“寶玉,怎麼樣了?”
元春雪膚玉顏之上淚痕猶在,輕聲道:“剛剛吃了點兒稀粥,這會兒已睡實了,麝月她們幾個在跟前兒,隨時伺候著呢。”
賈母歎了一口氣,看著溫寧如水眉眼間,見著疲憊之色的元春,勸道:“你也彆憂心了,小孩子摔摔打打,正常的緊。”
元春輕輕歎了一口氣,與探春在一旁坐在繡墩上,哀傷道:“我去宮裡不多久,沒想到這幾年,寶玉他,唉……”
說到最後,又是眼圈發紅,芳心淒然,緊緊攥著手帕。
也不知怎地,初始還是因著自家弟弟被打,可這會兒倒似是為著旁事……
其實,也是因為寶玉傷勢穩定了下來,元春憂心稍去,不由回想起方才某人的陰沉臉色,心底卻生出沒來由的慌亂和後怕。
探春連忙拿著手帕,柔聲道:“大姐姐,好了。”
寶釵這時,抿了抿櫻唇,輕聲細語道:“寶兄弟終究是年歲淺,知事少,表姐以後常常教導著就是了。”
倒也有幾分感同身受,她家裡還有一個差不離兒的。
賈母點了點頭道:“寶丫頭說的是,大丫頭,你也彆傷心了,等會兒珩哥過來了,伱以後和他多多管著寶玉。”
元春聞言,容色一頓,心底幽幽一歎。
珩弟他還會管著寶玉嗎?說不得這會兒,連她也惱著了吧。
賈母轉而又看向王夫人,說道:“寶玉她娘,寶玉經這麼一遭兒,也能吃一塹、長一智,你以再管著他,萬不能不舍得勸,將火氣往小丫頭身上撒,你說她們這些小丫頭知道什麼?”
王夫人低眉順眼,或者說,隻能保持著低姿態,應道:“老太太說的是,以後寶玉若有錯,我勸他就是了,原也是當時氣急了,回頭還是要教訓寶玉的。”
轉頭看著一旁的元春,“大丫頭,金釧兒先在你身邊兒,等過兩天再讓她過來服侍我。”
元春抿了抿唇,輕聲道:“媽,我瞧著,讓她以後伺候我就好了,她經著這一事兒,說不得也嚇壞了。”
王夫人想了想,點頭道:“那也好,彆嚇著了她。”
事實上,寶玉因金釧兒被打,王夫人心頭難免沒有怨懟,但經著方才被賈珩訓斥,這時怎麼好再流露出來。
賈母輕歎道:“寶玉她娘,不是我說你,珩哥兒說的話也是對的,寶玉他有錯、你就罰他,一直攆丫鬟,倒不像是我等體恤下人之家該做的事來,上次那個襲人,也不是攆著?得虧是她氣性不大了。”
說著,又道:“襲人原也是我屋裡出來的,侍奉寶玉不少年月了,素來是個溫柔和平的,寶玉也常說著她的好的。”
這番話,其實也是趁機對王夫人一些過往做法的不滿。
元春身後的襲人,麵色頓了頓,看了一眼王夫人,連忙低聲道:“難為老太太還惦念著我,我平素笨手笨腳,也不通禮數,都不太得二爺的意,現在跟著姑娘學些規矩,也是好的。”
方才瞧著剛才一出,襲人心底難免有幾分犯嘀咕。
金釧想當姨娘,竟是差點兒把命都給丟了。
當初,王夫人將襲人降為二等丫鬟後,寶玉難過了好一陣子。
嗯,同樣在王夫人麵前一個屁都不敢放,隻是好言寬慰襲人一陣,說過段時間,待太太氣消了,再求回恩典。
但沒多久,元春出宮要走了襲人服侍,既到自家大姐姐身旁服侍著,寶玉自也沒什麼意見,這件事兒遂擱置下來。
王夫人餘光掃了一眼襲人,目光深處現出一抹厭惡。
她家寶玉能有今日,都是這個老太太屋裡來的大丫鬟當初沒好好引導著,否則何至於此?如今竟挑著漂亮話來說。
人就是這樣,雖迫於形勢,低頭認輸,但心頭不服氣,隻會更加怨恨著旁人。
見王夫人不語,賈母又勸道:“你啊,珩哥兒剛才沒說錯,少年慕艾,原也不值當什麼,好好管教,引他往正路上走就是了,以後他為官作宦的,也不定和誰親呢,你這個當娘的也不能看著他一輩子不是?”
原著中,賈母就曾以類似之語勸慰著王夫人,不過那是借機諷刺賈政。
此言一出,薛姨媽輕笑著接話道:“老太太說的是,這兒子大了,有了媳婦兒忘了娘的,也是有的。”
賈母歎了一口氣,看向王夫人,說道:“所以才說,兒孫自有兒孫福,等珩哥兒過來,讓珩哥兒多管著他,你都不用操多少心,你見珩哥兒什麼時候動手打過寶玉?還不是管教的好好的,上次往學堂裡去,也好好上學了一段日子呢?還有大丫頭的親事,他上次不是說,也落到他身上了嗎?你說這榮府,他前前後後操持著多少?還有府外的,寶玉他舅舅,這都不用說了。”
不遠處,探春、湘雲、黛玉、寶釵捏著手帕聽著,大多深以為然。
賈珩從不會行不教而誅之事,也不會動手打人。
王夫人隻得點了點頭道:“老太太說的是。”
就在這時,林之孝家的,低聲道:“老太太,珩大爺來了。”
眾人聞言,都收起各種心思,凝眸望去,就見著那少年昂然而入,麵色沉靜如水,倒也看不出喜怒。
賈母忙輕笑了下,道:“珩哥兒,你可算過來了,我方才還和寶玉他娘說呢,這寶玉以後還得你管著才行,他老子稀裡糊塗打一場,他還不知道錯哪兒了,你說哪有這麼教兒子的?珩哥,以後還是你來管,才好一些,寶玉他娘,你說是不是?”
王夫人神情木然,道:“珩哥兒,寶玉原也該是管教著的,是我往日寬縱了他,以後再不會這樣了,你管教著他,我也放心一些。”
眾人一聽這話,心頭多少有幾分古怪。
賈珩神情不置可否,問道:“寶玉呢?”
元春這時,也就近而坐,靜靜看著賈珩,柔聲道:“珩弟,寶玉已睡下了。”
賈珩看向元春,默然了一會兒,溫聲道:“大姐姐,也彆太傷心了。”
其實,他還是能理解元春的,相比王夫人,元春才是一手將寶玉帶大,情同母子,如無先前那番關心則亂的表現,反而有些心計深沉了。
嗯,他沒有內涵誰隻能說元春性情更有柔婉似水的母性一麵,但也並非不講原則。
難不成還鼓掌叫好,暗挑大拇指?這還是親姐弟?
元春聞聽此言,心頭微顫,瓊鼻一酸,好懸沒有再次落下淚來,竟有絕處逢生的欣喜在心頭湧起,緊緊捏著衣袖中賈珩先前所給的一方手帕,柔聲道:“珩弟,我都想好了,等寶玉好了,就讓他在學堂寄宿著罷,一月回來兩三回,省得在家再惹出什麼禍端來,等三二年,考個功名,成家立業,也就好了。”
這也是元春方才思量過的想法,如是早些開學,在學堂中,哪還有今天的事兒?
至於科舉功名,這其實是自我安慰或者說安慰王夫人的話。
賈珩點了點頭,道:“也行罷。”
元春見少年麵色和緩,心頭如釋重負。
見得這一幕,賈母心頭同樣徹底鬆了一口氣,就連王夫人都忍辱不語,顯然就怕賈珩再提什麼不管的話。
隻是片刻後,賈珩開口道:“不過,傷好之後,還是先去祠堂跪著,好好反省。”
賈母、王夫人:“……”
元春怔了怔,豐潤、妍美的臉蛋兒,容色淒婉,目光楚楚,卻也說不出話來。
賈珩沉吟片刻,道:“族老我就不召集了,讓他向寧榮二祖跪下,想想究竟錯哪兒了,寫一篇五千字的檢討書。”
眾人聞言,都是麵麵相覷,這檢討書……什麼東西?
元春聞言,情知少年心意已定,一時間心頭有些不知滋味,隻是緊緊抿唇不語。
王夫人臉色蒼白,身軀晃了晃,心如刀絞,幾乎不能呼吸。
她都低聲下氣了,他還要她怎樣啊?!
賈母感受那堅定的意誌麵色變幻了下,終究歎了一口氣,道:“珩哥兒,可如是傳揚出去,是不是影響著寶玉名聲?”
“鬨這麼一出來,還能有什麼名聲?再說,寶玉的名聲,那還用影響嗎?還有下降的空間嗎?”賈珩麵色淡漠,沉聲道。
賈母、元春:“……”
王夫人:“???”
寶玉挨打是賈政的懲戒,族裡的懲罰,隻能是跪祠堂,否則不疼不癢,寶玉也不會長記性。
而且他也不會承諾什麼寶玉最終有沒有個出身,終究還是看他自己。
賈母一時無言。
見那少年心意已決歎了一口氣,道:“罷了,寶玉他終究是小孩子,趁著小,你也該好好管管才是,如不這時候管,再大一些,才是愈發了不得,想尋常公侯之家也有不少比這都惡劣事來,但我瞧著他平日也是孝順知禮的。”
薛姨媽在一旁道:“老太太說的差不多,還是從小了管才好。”
這是儘量遮掩,把寶玉往小孩子上洗,淡化這件事兒的影響。
賈母又道:“咱們家還好,還有那不怎麼好的,不長進的東西,什麼不三不四,阿貓阿狗都往裡劃拉……罷了,都是汙人耳目。”
到了這一步,賈母極儘“比爛”之能事,為寶玉來回找補。
意思,我們家寶玉這麼小,與婢女玩鬨幾句怎麼了?
王夫人凝了凝眉,情知賈母所言之事。
東府的賈珍先前都好那麼一出,在東西兩府有著一些不好的傳聞,對了,還有璉哥兒。
王夫人念及此處,不由瞥了一眼鳳姐,心頭也生出一股“不厚道”的慶幸心緒,起碼她家寶玉沒有這一茬兒。
再說,爺們兒貪好顏色,也是常有的,那珩大爺還不是在東府養著兩個顏色好的?還是一對兒姐妹,那誰也彆說誰。
鳳姐在一旁原有幾分不自在,一時間這話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敏銳察覺到王夫人的複雜目光,臉色微變,心頭就有幾分異樣。
這是什麼眼神?
湘雲麵色疑惑,低聲問著一旁的寶釵,說道:“寶姐姐,姑祖母說的什麼?”
“你小小年紀,什麼話都來問,這誰知道。”寶釵低聲道。
作為小時候就看過《元人百種》的老司機,寶釵豈能不知分桃斷袖的典故?但這時候,隻當不知道。
賈母又道:“貪嘴饞貓的,是不能慣著,寶玉年歲小,跪祠堂就跪祠堂罷。”
賈珩拿起一旁的茶盅,麵色默然。
“好了,不說了,用飯罷,都鬨了小半天了,都一起用著飯。”賈母招呼著正在一起說話的探春、湘雲、黛玉和寶釵。
話分兩頭,就在賈珩前往榮慶堂用飯時,花廳中,賈政獨自待了會兒,情緒倒也平緩了幾分,一時間,倒也覺腹中饑渴,正要起身。
然而這時,外間一個小廝急匆匆過來,低聲道:“老爺,忠順王府長史官過來求見,說是來拜訪老爺呢。”
此言一出,賈政麵色愕然,心頭就有幾分疑惑。
蓋因,賈家與忠順王府素無來往,這時上門,卻不知究竟是何用意!
而彼時,賈府大門外,忠順王長史周順一臉陰沉之色,目光冷然地看著榮國府。
原來琪官兒逃出忠順王府後,忠順王府在這十來天不停派出小廝,經過這幾日搜尋,終於尋到了琪官兒蛛絲馬跡,與榮國府似有一些勾連。
忠順王爺登時大怒,即刻派了忠順王府長史,前往榮國府索問。
事實上,如是寧府,忠順王還心存幾分忌憚,但榮府聲勢就要弱上好幾分,豈能容榮國府拐帶他家伶人?
忠順王府長史等了一會兒,隨著仆人進入花廳,小廝敬奉著香茗,退至一旁。
賈政凝了凝眉,疑惑說道:“不知尊駕前來何事?”
王府長史怎麼也是五品官,原本就對賈家心頭有氣,聞言,語氣硬邦邦道:“下官此來,並非擅造潭府,隻因奉王爺之命辦著一件差事,還請老先生看在王爺份上,給個方便,下官感激不儘。”
賈政聞言,心頭愈發疑惑,問道:“不知長史究竟所言何事?”
周長史冷笑道:“王府有個喚琪官兒的小旦,原本在府上好好待著,初一之後,卻十多天不在府上,王爺打發了幾波人去找,卻沒有找著,若是旁的也就罷了,這琪官兒平日裡,應對頗得我家王爺的心思,聽說與貴府那位銜玉的公子交好,或是私藏,或是拐帶了,還請煩勞令公子告知一二,也省得下官奔波勞苦,受著王爺責罰。”
因為榮府元春並未封妃,周長史此刻話說的比起原著來,愈有幾分不客氣。
直接有罪推定!
當然,也是因為上次忠順王爺之子被五城兵馬司羈押一事,早懷怨恨之心。
賈政聽了這話,隻覺眉心狂跳,驚駭莫名。
因為據賈珩以及賈母所言,忠順王府幾乎是賈家政敵,這還了得?
故而並未第一時間尋寶玉,反而問道:“長史怎知犬子知道那琪官兒下落?”
畢竟剛剛打過寶玉, 這時也不大可能提溜寶玉過來問話。
周長史冷笑道:“琪官兒被王爺賜了個汗巾子,那汗巾子是茜香國女王進貢朝廷,聖上天恩賞給我家老爺,老爺轉手賜給琪官兒的,琪官兒與貴府公子互換著汗巾子,以為至交,隻怕這會兒還在貴府公子腰間係著呢!”
賈政聞言,終於忍耐不住,幾乎一口老血噴出。
原本壓下去的怒氣,就有再次上湧之勢,甚至還有絲絲悲涼。
這個不省心的孽畜!
在後宅廝混也就罷了,卻引逗得忠順王府的伶人,和這等優伶還有這般親厚關係。
賈政臉色蒼白,聲音都有幾分打顫,道:“尊駕稍等,我去喚人。”
這時候,哪裡喚得人來,隻是詢問寶玉,將人藏在何處。
見著戰戰兢兢的賈政,周長史端起茶盅,嘴角閃過一抹譏誚,道:“老先生自去就是。”
賈家也就這般出息,除那位珩大爺外,打發一個小廝而已。
不過那銜玉而生的公子,聽說十分得榮府老太君的喜歡,許是這個緣由,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