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國府,內廳之中,燈火輝煌,人影憧憧。
婆子和丫鬟在屏風兩側聽候著吩咐。
一張香妃軟塌上,鋪就繡著牡丹花開圖案的褥子,秦可卿一身丹紅色裙裝,秀鬱青絲綰成回心髻,眉目如畫,膚色白膩,嫻靜而坐,尤氏、尤二姐、尤三姐則在一旁陪著說話。
因著賈珩在往榮國府前,已向寧國府這邊兒報過信,秦可卿知賈珩平安,心頭擔憂稍去。
抬頭見著夜色低垂,已近酉時,秦可卿連忙吩咐著丫鬟去往後廚擺飯。
就在這時,一個婆子挑開棉被簾子,進入廳中,說道:“大奶奶,珩大爺和四姑娘回來了。”
秦可卿起得身來,笑道:“我們去迎迎罷。”
“大爺說了,夜深路滑,奶奶不必相迎,隻是大爺和四姑娘還未用飯,可讓後廚多置備幾碟小菜。”
秦可卿笑了笑,輕聲道:“瑞珠,去後廚吩咐罷。”
“是,奶奶。”瑞珠應了聲去了。
而在幾人說話的工夫,就聽到說話聲由遠及近傳來,兩人從外間進來,繞過屏風,進入廳中,正是賈珩與惜春。
“夫君,你回來了?”秦可卿見著賈珩,心頭一喜,款步近前,柔聲喚著。
賈珩抬眸,看向自家仙姿佚貌,夭桃穠李的妻子,心頭也有幾分欣然,笑道:“嗯,用過晚飯了沒有?”
“沒呢。”秦可卿輕聲說著。
賈珩轉頭看向語笑嫣然的尤氏三姝,問道:“府裡沒出什麼事罷?”
落座下來,晴雯將沏好的香茗,遞將來。
“一切都好。”秦可卿柔聲說著,蹙了蹙眉,問道:“夫君,今個兒外麵怎麼突然就兵荒馬亂的?我聽著京營起了亂兵,夫君沒遇上什麼險吧?”
尤氏三姝聞言,也都看向賈珩,或豔冶、或秀美、或清麗的玉容上,現出關切之色。
賈珩端起茶盅,道:“我倒沒遇著什麼險,也是亂兵起勢發現得及時,否則,後果還真不堪設想。”
說著,三言兩語將經過敘說了下,聽得秦可卿與尤氏麵色微變,目光擔憂。
尤氏想了想,問道:“怎麼聽說王家舅老爺那邊兒出了事?府裡下人剛剛都在傳,說王家人到西府避難來了。”
賈珩點了點頭道:“王家宅邸是被亂兵衝了,聽說家眷傷亡慘重,隻出來王義媳婦兒和一個女兒。”
尤氏容色倏變,訝異道:“怎麼好好的,就……鳳丫頭前段時間過來,還說王家舅老爺頗受宮裡看重。”
這段時間,鳳姐過來串門兒,在尤氏以及秦可卿麵前,興致勃勃提及過其叔父王子騰最近在朝堂和宮中的聖眷。
尤三姐俏聲道:“天有風雲莫測,人有旦夕禍福,享多大榮華富貴,承多大世道險惡,這也沒什麼好說的。”
賈珩呷了口茶,清聲道:“三姐兒這話說的通透,人之一生,起起落落,禍福難料,常言說,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前亡。”
尤三姐秀眉彎彎,明媚流波的眸子中,清晰倒映著對麵少年的身影,道:“富貴險中求,古今亦然的。”
芳心中卻祈禱著,神佛有靈,保佑著他,平平安安,長長遠遠。
秦可卿凝眸看向賈珩,問道:“夫君,要不要派人往王府慰問下。”
賈珩沉吟片刻,道:“再過幾天罷,這會兒王家亂成一團,等過幾天,再去王家吊唁不遲。”
秦可卿:“……”
賈珩道:“這幾天,京營變亂的善後事宜,還有神京城的防務需要重新梳理,原也抽不開身。”
他這時候去王子騰府上,在王子騰眼中,說不定以為他幸災樂禍,還不如隨大流一同吊唁。
就在廳中敘話的功夫,婆子進來稟告說道:“珩大爺,大奶奶,姨太太和寶姑娘從梨香院過來了。”
薛姨媽終究還是沒忍住,巴巴跟了過來,不過卻從梨香院喚來了香菱,與香菱說了幾句話,中間倒是耽擱了有一段兒功夫。
薛蟠生死不知,薛姨媽也是沒有辦法了。
賈珩怔了下,迎著一道道詢問的目光,解釋說道:“是為了文龍而來。”
秦可卿美眸閃過一抹疑惑,好奇道:“薛家兄弟是怎麼了?”
“一早兒去了京營當差,受了兵災波及,現在下落不明,我已吩咐人去尋找了,但姨媽不大放心,過來再問問。”賈珩麵色淡然說著,想了想,又道:“讓後廚再多備幾樣菜肴,薛姨媽和薛妹妹,都還未用晚飯,你先招待著她們,我去沐浴更衣。”
秦可卿點了點頭,轉頭對丫鬟吩咐著前往後廚。
說話間,薛姨媽與寶釵,連同香菱、丫鬟同喜同貴、鶯兒,在寧府婆子的引領下,進入內廳。
薛姨媽臉上明顯帶著淒苦之色,眼睛哭得如桃子一樣。
一旁的寶釵拉著薛姨媽的胳膊,梨蕊雪白、滑膩的豐美臉蛋兒上,也滿是愁鬱之色,柳葉細眉下的杏眼,水潤瑩光泛起苦悶。
“姨媽,薛妹妹。”見著薛家母女,秦可卿連忙上前,親切喚了一聲。
薛姨媽抬頭見著秦可卿,卻眼淚婆娑,喚道:“秦丫頭啊。”
寶釵喚了一聲:“秦姐姐。”
香菱也盈盈近前,抬起一張妍美的臉蛋兒,喚了一聲。
尤氏、尤二姐、尤三姐,則上前與薛姨媽敘話。
秦可卿見薛姨媽落淚,春山黛眉顰起,美眸現出關切,問道:“姨媽,這怎麼哭起來了。”
說著,遞過一方手帕。
薛姨媽哭道:“秦丫頭啊,我那不成器的兒子,去了京營,不想京營兵亂,現在也沒個音訊……嗯,珩哥兒呢?”
正哭著,一雙淚眼朦朧的目光,迅速尋找著賈珩的身影,卻不見賈珩。
秦可卿、尤氏三姝:“……”
秦可卿容色頓了頓,柔聲道:“姨媽,夫君他沐浴更衣去了,姨媽先彆急,先和我說說。”
說著,拉著薛姨媽到香妃榻上坐下。
薛姨媽又是淚眼朦朧,哭道:“你那個表弟啊,從小到大就沒讓我省心啊,這到了他舅舅身旁當差,本想著有個好出身,誰曾想碰上這……也是我的命苦,蟠兒他老子去得早,留下我們孤兒寡母,我一把屎一把尿將蟠兒和寶丫頭喂大,蟠兒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活了。”
寶釵正沉浸著自家母親的悲痛中,忽地,柳葉眉蹙了蹙,杏眸中的淚光閃了下,剛才是……什麼喂大?
秦可卿勸慰道:“姨媽,你彆太著急,剛剛夫君和我說了,已打發了人去找,想來很快就有音訊傳來,姨媽關心則亂,還要保重身子骨兒才是。”
尤氏也在一旁說話勸慰著。
薛姨媽歎道:“秦丫頭,這次還需珩哥兒多費心啊。”
秦可卿柔聲道:“姨媽放心,夫君他一定會儘力的。”
薛姨媽擦了擦眼淚,看向秦可卿,道:“秦丫頭,你是個心地善良的,我一早就知道,香菱那丫頭,身世苦,你都當著妹妹看待,我瞧著她跟你是有緣,不久前認了她乾女兒,將身契給了她。”
秦可卿聞言,美眸泛起疑惑,一時沒弄明白用意。
薛姨媽歎了一口氣,道:“文龍這一出事兒,我們家裡現在亂糟糟的,香菱過你這邊兒住著。”
薛姨媽想出的辦法,就是將香菱認作自家乾女兒,那秦可卿抬舉了香菱,願意認了個乾妹妹,那再過一段時間,她順理成章地……
她可是打聽過的,這秦大奶奶打小就沒了娘親。
嗯,這就是薛姨媽想出的“攀親”之理,主要一時間還真沒想著將香菱,就此送給平時威嚴肅重的珩大爺。
事實上,薛姨媽在原著中這樣對過黛玉,第五十七回,薛姨媽就和黛玉說了不少偎貼話,黛玉大為感動,認了薛姨媽為乾媽。
秦可卿聞言,看向一旁的香菱,對上那雙怯弱的眼神,美眸閃了閃,心思電轉之間,就有些明白薛姨媽用意。
許是薛姨媽以為兩家不太親密,夫君在薛蟠一事上不上心,就……
雖攀求痕跡略有些重,但因惦念兒子生死,關心則亂,倒也算是情有可原。
秦可卿想了想,道:“姨媽讓香菱在我這邊兒也行。”
薛姨媽見秦可卿應允下來,心頭才鬆了一口氣。
她也是被逼得沒有辦法了。
錢財,人家寧府也不缺,而且送錢財倒像是侮辱人一樣,她還能送什麼?
寶釵在一旁靜靜看著,杏眸秋波微漾,心頭幽幽歎著。
轉眸看了一眼香菱,思忖著,在寧府居住,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兒。
廂房之中
伴隨著“嘩啦啦”的聲音,賈珩閉目養神,感受著背後的柔軟、酥挺,輕聲道:“晴雯,有長進了。”
晴雯臉頰一紅,愈是賣力,但為了緩解著心頭嬌羞,沒話找話說道:“公子,那薛家姨太太家的表少爺,可不是什麼好人。”
“你聽誰說的?”賈珩輕笑了下,好奇問道。
晴雯輕聲道:“香菱還有鶯兒,她們倒沒說他家少爺的壞話,但那香菱分明是那薛家上京前打死人之後爭買得來的,那薛大爺手裡可沾著人命呢。”
賈珩詫異問道:“香菱平時和你說話多嗎?”
“西府的主子過來,丫鬟湊在一起,怎麼可能不說話?隻是那香菱看著有些呆呆的。”晴雯脆生生說道。
賈珩不由失笑,隨著水聲“嘩啦啦”響動,抱過晴雯,揉捏著小熊貓,這就和後世壓力大的人去超市捏小浣熊乾脆麵一樣,輕聲道:“你可彆小瞧她,她現在跟著她家小姐,讀了書,識了字,再過二三年,集得文華英秀,不比你心思靈動,況癡之一字,與心智未開的呆還是不一樣的。”
香菱學詩,就有“精華欲掩料應難,影自娟娟魄自寒”之句。
“嗯。”晴雯玉容染緋,鼻翼中發出一聲膩哼,嬌軀儼然軟成一團泥。
賈珩附耳低聲說道:“你現在也識了不少字,抽空多尋些詩詞歌賦的書來看。”
晴雯臉頰滾燙如火,貝齒咬著下唇,輕聲道:“可我……沒有時間,最近在跟抱琴學樂譜,公子,我覺得那個……樂技又提升了一些呢。”
賈珩默然片刻,道:“那一會兒,再讓你練練。”
主仆二人說著話,賈珩也初步釋放了一天的疲累,換了一身常服衣裳,整理了下儀容,深深吸了一口氣,見鏡中之人臉上神色平靜,才轉過身來。
隻見晴雯,一張俏麗的瓜子臉紅撲撲的,媚眼如絲,在一旁喝著茶水,咕咚咚咽著。
賈珩輕聲道:“好了,我先去用飯了,你收拾下再過去罷。”
步入廳中,隻見薛姨媽和秦可卿一同說著話,見著賈珩進來,都是臉色一愣。
賈珩平靜看向薛姨媽與寶釵,打了個招呼:“姨媽和妹妹來了?”
薛姨媽麵容哀戚道:“珩哥兒。”
賈珩沉吟了下,說道:“姨媽,稍晚一些,京營方麵會有將校過府議事,如果有文龍的音訊,一定會帶回來的,姨媽和薛妹妹先用飯罷。”
薛姨媽聞言心頭一寬,忙道:“好。”
眾人在廳中用著飯菜,未幾,忽聽得外間婆子來報,說道:“大爺,蔡遊擊來了,說是來回稟軍務的。”
聞聽此言,臉色愁悶、食不甘味的薛姨媽,臉上現出激動之色,急聲道:“珩哥兒,莫非是蟠兒有音訊了?”
賈珩放下筷子,道:“姨媽稍候,我去看看。”
薛姨媽連忙起身,說道:“珩哥兒,我也過去聽聽罷。”
賈珩想了想,點頭道:“姨媽可在花廳後堂聽著。”
方冀、倪彪等人去往耀武營,受得羅銳率兵攻襲的波及,如果不幸罹難的話,屍體應不會難找,如果逃亡成功,多半也要去往中軍大營,如果既沒有屍體,又沒有前往中軍大營,那麼隻有可能逃亡到神京城外的深山老林中。
就在薛姨媽為薛蟠在寧府近乎“哀求”之時,就在離神京城三十餘裡外的荒山中。
岩洞之中,篝火堆起,兩人圍攏著火堆,但山中入夜後原就格外寒冷,雖得烤火取暖,仍被凍得瑟瑟發抖。
薛蟠嘴唇凍得烏青,因著屁股的箭傷,隻能側坐著,麵容痛苦地望著遠處的夜色發呆,銅鈴大眼中熱淚滾落。
去特娘的從軍,如果不是從軍,他現在正摟著小娘子喝酒呢。
就在這時,伴隨著腳步聲響起,從外間閃進來一個身形魁梧,麵容剛毅的中年將領,隻是胳膊以布條纏繞著,血跡洇出,正是倪彪。
原來倪彪領著親兵,護送著方冀、薛蟠兩人,沿著樹林往山中逃亡,最終隻剩下三人,而也不知走了多久,終於甩開了追殺的立威營敵兵。
一見來人,薛蟠連忙起身,卻不想牽動了屁股上的傷勢,“嘶”得大叫了一聲,連忙撐住了冰冷的岩壁,銅鈴大的眼眸瞪圓了,急聲問道:“倪將軍,找到吃了嗎?”
倪彪舉著火把進入岩洞,聲音低沉道:“小衙內,這大雪紛飛的,獵物不好找,就抓了兩條這個。”
說著,抓著兩條已剁掉蛇首的蛇。
薛蟠見著蛇,嚇得臉色一變,聲音發顫道:“這能吃?”
方冀這會兒,轉過被枯枝劃破的臉膛,道:“蛇肉烤烤,足以充饑。”
薛蟠麵現苦色,垂下一顆大腦袋,懊惱與絕望交織在一起,在心頭湧起。
他長這般大,何曾受過這般苦?
倪彪蹲下身來,拿起匕首切著蛇肉,然後在兩個樹枝上架起烤著,歎道:“還不知京營那邊怎麼樣了。”
方冀默然片刻,低聲道:“隻怕局勢不容樂觀,羅銳占了耀武營,定會煽動軍卒作亂,京營諸團營原對節帥心存不滿,聞聽耀武營生變,一旦鼓噪響應,打進神京城……”
倪彪又歎道:“怎麼就到了這一步?”
方冀也歎道:“其實,早有嘩變的苗頭了,被裁汰將校士卒圍攏了兵部衙門,哎……”
說到最後,心頭懊惱不已。
倪彪皺眉道:“先生,羅銳煽動了京營兵將打入神京城,局勢會如何發展?”
“神京城難免一場浩劫,而節帥恐怕會有性命之憂。”方冀眉頭皺成“川”字,低沉道:“整軍事敗,神京生亂,天下至此多事了。”
薛蟠在一旁聽得心驚肉跳,急聲問道:“那個,方先生,我舅舅他……”
方冀麵色凝重,道:“真到了打進了神京城,毋庸置疑,朝廷定會借節帥之首級安撫叛將亂兵,節帥危矣!”
薛蟠顫聲道:“這……”
“京營之兵數萬人,進入神京城中,一場大亂在所難免。”方冀看向岩洞外的月下山林,低聲道。
薛蟠忽地眼前一亮,忙道:“方先生,我珩表兄領著五城兵馬司,不會不管的。”
方冀歎道:“京營幾萬兵馬,又得神京城中居住的被裁汰將校遙相呼應,縱然是賈雲麾,也攔不住的。”
想起神京城中遭得一場兵劫,方冀臉色戚戚然。
經此一事,朝廷威信儘喪,彆說整軍經武,不生出其他亂子就不錯了。
薛蟠被方冀所言嚇得臉色變幻,一時間屁股上的箭傷之痛都忘去。
兵亂,也不知波及不波及賈家,一旦波及賈家,他娘還有他妹子……完了!
薛蟠念及此處,心頭惶懼,加之又累又餓又帶傷,在倪彪和方冀的驚呼聲中,竟是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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