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君側,殺王子騰。”
恍若一顆巨石落入平靜的湖麵,掀起驚濤駭浪。
賈母臉上甚至現出從未有過的惶懼,隻因“清君側”太過駭人,在賈母有意遺忘的不美好記憶中,隱隱聽過這三個字。
而王夫人這會兒,更是嚇得心頭“咯噔”一下,白淨麵皮上滿是難以置信,眼角的皺紋都凝結在一處,每一道淺淺溝壑都泛著慌亂。
再是在後宅不聞世事的婦人,也知道亂兵喊出這口號是什麼意思。
“可明明宮裡對兄長嘉勉過幾次,又是賜衣食,又是……這轉眼間,怎麼就到了這步田地?”
王夫人臉色變幻,心頭驚疑不定。
薛姨媽同樣停了哭泣,眼眶中淚水頓住,神情茫然地看向賈珩。
寶釵幽幽歎了一口氣。
元春凝了凝眉,將一雙晶瑩明眸投向賈珩,丹唇輕啟,問道:“舅舅怎麼會在京營……惹出這般大的怨氣。”
賈珩解釋道:“王節帥整頓京營軍務以來,急於求成,手段激進,又重用一些小人,以使軍心生怨,其實此次縱無羅銳,下次還有張銳、王銳,如今變亂起於肘腋,傳於神京,驚駭群聽,還不知會不會耽擱了朝廷整軍經武大計。”
說著,也歎了一口氣。
眾人聞言,麵色驚疑不定,雖不大懂,但也聽出這場變故是王子騰釀出來得,甚至會壞了朝廷的大政。
賈母問道:“珩哥兒,你剛剛不是去麵聖了,宮裡是又是怎麼個意思?對此事什麼看法?”
王夫人凝眸看向賈珩,靜待其言。
賈珩說道:“宮裡暫且未處置王節帥,其後如何,還要看朝廷的意思。”
王夫人聽到這裡,麵色稍霽,心頭暗暗鬆了一口氣。
“那京營現在是誰掌著?”賈母想了想,遲疑問道。
畢竟是賈府老封君,幾乎一下子敏銳察覺到了關鍵。
賈珩道:“已由兵部的李閣老統管,我在一旁協理軍務。”
賈母、元春:“……”
王夫人:“???”
什麼?
她兄長的京營節度使被奪了?然後這珩大爺來協理軍務?
這裡麵怎麼越品越不對味兒?
至於什麼李閣老,王夫人已自動忽略,心頭甚至生出一股荒謬的想法,莫非是這位珩大爺暗中搞的鬼?
這懷疑的種子一落地,就瞬間在心頭紮了根。
怎麼說呢?根據韓非子,受益人嫌疑最大,王夫人雖不知韓非子,但這種“疑鄰盜斧”的陰私心思原就符合人性。
元春瞥了一眼麵色變幻,目光不善的自家母親,心頭微震,抿了抿櫻唇,輕聲道:“珩弟,如今團營諸軍怨恨舅舅,再由舅舅主持京營軍務,是容易釀出亂子,由兵部這等主管軍令的衙門堂官主持軍務,也是合適不過的,珩弟剛剛幫著平定了亂子,讓珩弟從旁協助,也是這個意思吧?”
賈珩靜靜看向元春,目中現出一絲訝異,點了點頭道:“大姐姐所言不錯。”
元春在宮中耳濡目染,對朝堂政務未必不懂。
而且,這話說是問他,未必沒有說給自家母親作為寬慰、開解之意。
這般蘭心蕙質、善解人意,無怪乎在原著中能成為賢德妃。
元春溫婉如水的美眸,對著那道清冷目光,凝視片刻,彎彎睫毛撲扇垂下,幽幽歎了一口氣道:“舅舅這次……”
終究是親娘舅,這位年方二九、玉貌花容的少女,猜出了一些後續結果,心情也有些鬱鬱。
賈珩道:“宦海沉浮,看淡就好。”
此言一出,王夫人臉色倏變,心頭就堵得難受。
元春抬起一張豐潤、白膩的臉蛋兒,略微有些嬰兒肥的臉頰映著燭火,愈是白裡透紅,明豔如蕊,幽幽道:“若是家人平平安安,權勢富貴,也隻是過眼煙雲。”
這次舅舅府上幾乎被亂兵屠戮一空,就連舅媽也不幸遭難……這是多少富貴榮華都換不回來的。
賈珩道:“大姐姐所言甚是,一家人最重要的是整整齊齊。”
鳳姐麵上現出深有同感之色,問道:“珩兄弟,舅老爺府上遭了劫,宮裡沒個什麼說法嗎?”
此言一出,王夫人看向賈珩,嘴唇翕動,欲言又止。
賈珩麵色淡淡,說道:“宮裡如果沒有說法的話,單單致使京營變亂,早已下獄問罪了。”
王夫人:“……”
眼皮狂跳,在心頭連念了幾聲佛號。
神佛保佑,彆讓寶玉他舅舅出事……
由不得王夫人不上心,寶玉在榮國府幾乎快要成為“邊緣人”,眼瞅著前不久有個可以依靠的支柱,連薛大腦袋都沾上了光,人五人六,抖起了威風,這才多久,就樂極生悲。
賈珩道:“暫不處置,已是皇恩浩蕩,如何還敢奢望其他?”
其實,隻是崇平帝的羞愧機製在短暫作祟,等京中彈章如潮,王子騰前景堪憂。
薛姨媽聽著幾人對話,麵上悲戚之色愈發濃鬱。
隻覺得那種沒人上心自家兒子的悲涼心緒,再次湧起。
說來說去,雖是親戚,可終究是隔著一層啊……
見榮慶堂中氣氛沉悶,賈珩也起了離意,清聲道:“老太太,不如先這樣罷,我先回家,文龍那邊兒一有音訊,就來尋姨媽。”
說著,又看向薛姨媽,道:“姨媽,你看先這樣?”
薛姨媽:“……”
眼巴巴地看向賈珩,語氣弱了幾分,說道:“珩哥兒,你文龍表弟……”
寶釵起身,看向賈珩,說道:“珩大哥,我兄長的事兒,還需你多費心。”
賈珩道:“姨媽和薛妹妹先不要急,京營如果去尋,最遲明天早上就有音訊傳來了,現在已是大半夜裡了,想要大舉尋人,也不太容易。”
在這邊兒看人難受,他也隻能板著臉,表示一副我極力“共情”的模樣,否則就有些不厚道。
但他其實並不想這樣,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
其實,他也不是故意拿大,不去幫著薛姨媽找,而是多他一個,少他一個去尋找,也沒多少區彆。
更不必說,他擔著神京城治安重任,如果他在這個關口,深更半夜大張旗鼓出城尋找,傳揚出去,剛剛緩和的局勢,說不得又緊張了起來。
就連天子的敏感神經都會被挑動,說不得還以為又出了什麼大事。
結果最後發現,竟是為了尋找自家的親戚?
這……
當然,這些沒有必要和薛姨媽解釋,因為解釋也沒用。
賈母點了點頭,接話道:“珩哥兒先回去罷,你媳婦兒也擔心壞了。”
賈珩應了一聲,準備起身離去,隻是……
忽而看向一旁的惜春,喚道:“妹妹,是隨我一同回去,還是在這兒用了晚飯再回去?”
惜春突然被喚著,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俏麗小臉怔了下,才知是在喚自己,迎著那如古井無波的目光,心頭不知為何竟起了一絲慌亂,脆生生的聲音中帶著幾分顫抖,道:“我隨哥哥一同去罷。”
說著,在一旁丫鬟彩屏、入畫的攙扶下,起得身來,隨著賈珩出了榮慶堂。
望著二人離去,賈母歎了一口氣,轉頭看向一旁的薛姨媽,寬慰說道:“珩哥兒既吩咐了人去尋,想來不久就有音訊傳來,你也不要自己嚇自己了。”
薛姨媽麵色訥訥應著,道:“老太太,天色還早兒,我先和寶丫頭,往東府去坐會兒。”
賈母:“……”
直接被整不會的賈母,嘴唇翕動了下,一時間也沒有多想,接話道:“那就去罷,我聽人說,珩哥兒媳婦兒認了你身旁的小丫頭為乾妹妹,常過去坐坐也是應該的。”
薛姨媽聞聽賈母之言,心底卻忽然劃過一道亮光。
是啊,親戚畢竟隔著一層,人家在蟠兒事上一點兒都不著急忙慌,那如果將香菱……
這般一想,薛姨媽心頭微動,再不多坐,就拉起寶釵,對賈母道:“老太太,我和寶丫頭先過去看看情況。”
賈母應了一聲,目送母女二人離去。
榮慶堂中,陷入短暫的安靜。
元春打破沉默,柔聲道:“老祖宗,珩弟現在管著神京城的大大小小事務,這次變亂之後還有善後事宜,整個神京城上下都在看著他,他也不好擅動。”
探春聞言,柳葉細眉下,明媚大眼睛中晶光熠熠,輕聲道:“大姐姐說的對,我以前看過名臣的軼聞,說宋時仁宗朝的呂夷簡,仁宗久病之後召見他,他進宮前有意四平八穩,慢騰騰地進宮,以安中外人心,珩哥哥現在幾乎掌著京城防務,他如果親自,”
元春聞言,螓首轉過,看向一旁的探春,心頭不由湧起感慨。
“三妹妹,從小雖性情大氣,但受製於經驗,卻未必有這番見識,看來跟著珩弟,大有進益了。”
元春凝眸思索著,轉而不禁再次想起賈珩。
隨著在家中待得愈久,愈發覺得那位珩弟,真是祖宗顯靈,給予賈族的恩賜。
鳳姐這會兒感慨說道:“不想還有這麼一層用意。”
賈母歎了一口氣,說道:“他年紀輕輕的,也不容易,小國公爺像他這般年紀大時,也沒操心著這麼多事兒,不過我瞧著姨太太關心則亂,彆說咱們親戚不上心了就是。”
鳳姐連忙說道:“老祖宗,哪能啊,我回頭和姨媽說說,再說寶丫頭那邊兒也未必看不出這番用意。”
王夫人聽著幾人“一唱一和”,餘光乜了一眼自家大閨女元春,心頭漸漸籠起一層陰霾,她這個大閨女自從出宮以後,就常常幫著那位珩大爺說話,胳膊肘子儘往外拐!
東府那位幫著她出宮,就這麼稱她的意?
嗯,此事不能提,一提此事,王夫人隻覺得心口再次發堵。
卻說賈珩這邊兒,提著一盞燈籠,領著小惜春,向著東府而去,身後丫鬟彩屏、入畫落後幾步跟著。
時近冬至,夜風涼寒,明月皎潔,照在雪地上,園中枯樹枝椏,稀疏影子搖曳明滅。
賈珩轉眸看向一旁內著襖裙,外披狐氅的惜春,身形略有些嬌小,開口道:“大姐姐回來了,家裡也熱鬨了許多,你最近還好吧?”
惜春纖聲道:“嗯,大姐姐人很好的。”
說著,二人重又沉默。
賈珩默然片刻,開口道:“我前段時間忙著練兵,畫師其實已讓人在找了,但京中畫藝精湛的女畫師不多,搜尋了三位罷,回頭我把人給你說說她們擅長畫什麼,你挑一個。”
“我還當你忘了呢。”惜春轉眸瞥了一眼賈珩,撅了撅唇,脆生生道。
“怎麼會呢?最近確實是太忙了。”賈珩說著,歎了一口氣,說道:“你在東府裡也見著了,這半個月,今天又出了這檔子事兒。”
惜春默然了下,道:“你今天……沒遇著什麼危險罷?”
賈珩道:“沒有,一切順當。”
“哦。”惜春低聲應了一句,也不再言語。
賈珩道:“我看你這段時間,長高了不少?這兩年正是個頭兒竄的快的時候,這快過年了,讓你嫂子給你多添置兩件衣裳。”
惜春輕聲道:“添置過了的。”
想了想,又續道:“嫂子對我也很好。”
“嗯,那就好。”賈珩笑了笑,挑著燈籠,也不再說其他。
畢竟不是親兄妹,有時候,他也不知如何和這“冷心冷口”的傲嬌小蘿莉相處。
然而賈珩沉默不語,惜春卻忽而開口道:“那天雪中賞梅的畫……我畫了。”
當初,一同在會芳園賞梅,賈珩曾給惜春說可以將冬雪之梅畫出來,小姑娘分明是留了意。
賈珩笑了笑,道:“那回去之後,你拿給我欣賞欣賞。”
“畫的不大好的。”惜春輕聲說著,隻是清冷、悅耳的聲音中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欣喜。
賈珩道:“沒事兒,反正我也看不出好壞。”
惜春:“……”
終究忍俊不禁,粉膩臉蛋兒上現出兩個淺淺酒窩,眉眼彎彎,掩嘴笑著,但笑著笑著,突地瞧見一雙溫和的目光瞧著自己,連忙飛快斂去了笑意,重又恢複清冷如霜的臉蛋兒。
賈珩輕聲道:“以後還是要多笑笑才是。”
惜春聞言,心尖一顫,貝齒咬了咬下唇,不言語了。
隻是忽地湧起一念,這是他……第二次和她說應多笑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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