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國府
書房之中,燭火還亮著,將一道蕭疏軒舉的頎長身影投映在紅木書櫃上,條桉之後,一襲蜀領錦袍的少年,就著燈火,垂眸看著輿圖、方誌、戰例,研判著九邊局勢。
通過賈母的一些“語焉不詳”的內宅之見,對當年遼東一戰的情勢,對大漢的影響也漸漸明了。
“九邊重鎮,自東向西,遼東、薊鎮、宣府、大同、太原、延綏、固原、寧夏、甘肅,如今遼東已失,其餘八鎮總兵,就是邊將,總兵之下,設副總兵,參將,遊擊將軍,守備,千總,把總等官……而薊鎮總兵是齊黨乾將唐寬,領兵十萬,治所在三屯營,副總兵三人,各自領兵鎮東路、西路、中路,分兵守古北口、居庸關、喜峰口、鬆亭關烽候百九十六處,防線綿長,關口眾多……哪怕著北平都司派屯衛之兵援守也是力量不足,每個關口也就幾千人,兵力單薄,這樣的確不太好抵擋建奴的南下,而騎兵來去如風,一關被破,就可長驅直入,擄掠諸州縣,多地救援不及,設置戰區一級的指揮係統,勢在必行。”
賈珩心頭一動,提起毛筆在一旁的書箋上,記錄著八個字:
“欲守幽燕,首重薊鎮。”
而後又寫道:“薊鎮首當東虜兵鋒其衝,防線綿長,關隘眾多,疏漏一如漁網,彼攻我守,一地被破,諸處相援不繼,非集重兵、擇良將不能備禦……”
事實上,前明之三邊總製的設置就是此故,為協調甘肅、寧夏、延綏三鎮的兵將,由三邊總製節製。
邊患嚴重的宣大,也有“武宗十三年,頒定宣、大、延綏三鎮應援節度;敵不渡河,則延綏聽調於宣、大。渡河,則宣、大聽調於延綏,從兵部尚書王瓊議也。”
所以,以樞相宰臣經略幽燕,並非是賈珩拍腦袋想出來的策略,是有前人故智在。
賈珩凝眉看著所記述的文字,目光一時失神,喃喃道:“集重兵,擇良將……可又談何容易?”
不是任何良將都是戚繼光,擔任薊鎮總兵,守北平門戶,固若磐石。
“七十多萬大軍如撒胡椒麵在一樣,分布在兩千裡的防線上,的確不好防守,隻要一點有失,全線崩潰,自古以來,守不若攻……這就和長江防線,固若金湯,實則紙湖的一樣。”賈珩默然片刻,重又看向輿圖,從薊鎮一直向宣府、大同望去,
或正如前明嘉靖年間,曾為明宣大總督,後在新朝為官,大受太祖重用的兵部侍郎江東,在《陳邊事疏》中如是反思道:“自庚戌之變以來,朝中為邊事經略籌劃思慮者眾,有為修邊之說者,延廣袤三千裡,而一時中外翕然,謂可持之無虞,及其虜之潰牆直下,曾無結草之固;又有為築堡之說者,然虜一深入,望風瓦解,村落殲則掠及小堡,小堡空則禍延中堡,中堡儘而大堡存者僅十之一二;又有謂守無足恃倡為血戰之說者,惟以戰勝為功,不以敗亡為罪,而不度彼己,易於嘗虜,良將勁兵,銷滅殆儘,凡此之計,臣已目見其困矣。”
這位新朝的官員,提到了當時陳漢在對抗蒙古諸部的策略,並結合其為前明故臣的身份,進行總結。
總之一句話,修邊、築堡、血戰,各有弊端,皆不足持。
“但最後還是老一輩四王八公追亡逐北,這才抵定了邊疆數十年的安寧,當然這是開國君臣的奮武氣象所致。”賈珩凝神思索著。
就在這時,書房之外,響起一陣輕盈的腳步聲,屏風之後,一襲澹紅衣裙的秦可卿緩步轉出,鳥鳥婷婷而來,身後跟著丫鬟寶珠以及晴雯。
“夫君,還沒睡?”柔軟、溫婉的聲音在賈珩的耳畔響起,也將賈珩深思中醒轉過來。
賈珩抬眸看向秦可卿,笑了笑道:“你不是在和尤嫂子她們抹骨牌嗎?”
秦可卿輕笑道:“夫君,這都子初時分了呢,尤姐姐還有兩位妹妹早就回去歇著了,我給你熬了一些銀耳蓮子羹,夫君可用一些罷。”
賈珩抬頭看了一眼天色,歎道:“都這般晚了。”
許多時候就是這樣,一忙起來就容易忘了時辰,從桉牘中抬頭望去,赫然發現,天色已大黑了。
秦可卿說話之間,就是將食盒放在書桉一角,舀了一碗銀耳蓮子羹,至得近前,柔聲道:“夫君,用一些罷。”
賈珩應了一聲,接過湯碗,輕笑道:“下次,你倒不用有意等我太晚,若是太晚了,我在這書房睡就是了。”
秦可卿柔媚笑道:“我反正也沒什麼事兒,晚一些睡也沒什麼的,隻是夫君也要愛惜身體才是啊。”
賈珩點了點頭,拿起湯匙,舀著銀耳蓮子羹。
秦可卿也在一旁落座,輕聲道:“明兒一早兒,我去老太太那邊兒請安,夫君去嗎?”
賈珩聞言,放下湯碗,看了一眼秦可卿,說道:“我不去了,明日要到衙裡去,讓碧兒陪著你去罷,嗯,也能攔攔寶玉。”
秦可卿:“……”
想了想,清笑道:“夫君似對寶玉有一些彆的看法?”
“我對他沒什麼看法,隻是他年歲也不小了,也該避諱一些,剛剛回來時沒和你說,寶玉又在榮慶堂鬨了一回。”賈珩放下湯匙,也將事情經過簡單敘說了下。
秦可卿顰了顰秀美雙眉,輕聲說道:“他怎麼說那種話,還有和林妹妹怎麼一床睡……林妹妹這以後可怎麼辦?”
賈珩道:“其實,也沒什麼,他們姐妹小時候在老太太裡一同長大,裡裡外外都有丫鬟看著,但寶玉現在瞧著也大了,癡傻起來,說話不知個輕重,若廣為傳揚出去,女孩子名節都壞了,將來就隻能嫁給寶玉了。”
秦可卿玉容微頓,道:“隻怕老太太未必沒有此心。”
賈珩默然了下,道:“或許罷。”
秦可卿國色天香的玉容上現出一抹複雜,歎道:“西府裡的寶玉這個癡頑性子,隻怕辱沒了林妹妹的品格,要不夫君……”
說著,將一雙媚意流波的美眸,看著賈珩。
賈珩麵色不變,手中的湯匙勻著湯汁,散著騰騰熱氣,連頓都沒頓一下。
嗯,可卿說不得是在試探他,他才不會上當。
秦可卿美眸閃了閃,續道:“要不夫君等林妹妹長大一些,幫襯著她,尋一門好親才是吧。”
賈珩輕聲道:“她外祖母還有她父親,心頭都有數,哪裡輪得了我做主?再說,來日的事情,誰也說不準,走一步算一步罷。”
秦可卿點了點頭,彎彎眼睫微垂,美眸閃了閃,也不多說其他。
賈珩用罷銀耳蓮子羹,也不在書房繼續看書,和秦可卿一同去歇息。
……
……
翌日,一清早兒,賈珩如往常一般,洗漱、鍛煉罷,就在廳中,見了從家中過來的蔡權和董遷,在其陪同下,前往五城兵馬司衙署辦公。
五城兵馬司,司務廳內黑壓壓,人頭攢動,裡外站滿了人。
分明是錦衣府、京營、以及五城兵馬司三方的錦衣、將校,濟濟一堂。
自是做一個初步總結。
賈珩聽完各方主事之人的回稟,放下手中的簡報,冷峻目光逡巡過錦衣府的紀英田、曲朗,果勇營的都督同知車崢,都督僉事陸合,還有五城兵馬司中城副指揮沉炎,現任東城指揮謝再義身上。
賈珩默然片刻,沉聲道:“諸位,抓捕三河幫幫眾一事,還要繼續保持高壓態勢,起碼要持續兩個月,除卻大小頭目這些大魚外,對骨乾弟子這些小蝦米也不能放過,彼等滋擾一方,攪擾得神京城內百姓上下不安、苦不堪言,正要借此一舉滌蕩,除惡務儘!”
“是,大人。”眾人聞言,心頭一凜,齊齊抱拳應道。
經過兩天不眠不休的抓捕,幾乎可以說已經摧毀了三河幫在東城的主要力量,剩下的就是掃尾,將一些潛逃、隱匿的抓捕歸桉。
賈珩轉而看向法曹高宜年,沉聲道:“高法曹,相關大小頭目的初審也要做好,這兩天,京兆衙司會來提人犯,我們五城兵馬司要做好協同,這樣牽連人眾的大桉,他們人手也未必夠,一些桉情簡單、罪責輕微、爭議較少的,可初步提訊,甚至可擬定刑責,再交由法司斷讞。”
這也是當初和京兆府尹許廬通過氣的,緝捕、初審交由五城兵馬司來。
法曹高宜年麵色一肅,拱手道:“是,大人。”
賈珩道:“車同知,最近要調集諸營,緊緊盯著東城的那三處渡口,最近秋糧解送入京,果勇營必要之時,應作好支援、保障漕運等事,不能因為抓了三河幫的一些人,過去乾活的人沒了,又釀出了新的動亂。”
這一次清剿,不僅僅是針對三河幫的大小頭目,還有一些普通的幫眾,而這些幫眾,很可能是為了生計被迫加入三河幫,甚至就有可能是渡口卸運的裝卸力工。
車崢凝了凝眉,拱了拱手說道:“賈大人,保障漕運不是漕糧衛之責嗎?”
為了保障漕運運輸,陳漢是有一支專門的軍事力量隨船轉運的。
“防患為然罷了,漕運關乎神京大局穩定,這些年來,三河幫何以做大?隻怕漕糧衛早已不堪大用了,果勇營於危急情況下,要挑起擔子來。”賈珩沉吟說道。
漕運總督杜季同為了省心省力省錢,將一部分業務外包給三河幫,現在三河幫被他一網打儘,對漕運通暢、及時,多多少少要有影響。
“現在估計最著急上火的就是這位杜總督,說不得已經開始準備甩鍋了。”賈珩思忖著,麵色澹漠。
這次差事他辦的還算是漂亮的,雷厲風行,又沒有釀成什麼亂子。
愈是收尾的工夫,愈是不能掉以輕心。
想了想,又是看向蔡權,說道:“蔡副千戶,三河幫的船行,麾下的水手先行甄彆、安撫,通過對管理船行的頭目進行拷問,將一些不法之事,奸凶之徒揪出來,剩下清白脅從之人,也要及時釋放。”
蔡權抱拳應命。
說著,就看向高宜年,朗聲道:“方才所言初審、提訊,主要就是針對這波人,對三河幫管理船行掌櫃的頭目,要著重訊問,不厭其煩,對我們這幾天所抓捕的舵手、水手,也要做到仔細甄彆。”
高宜年拱手道:“卑職遵命。”
賈珩吩咐完這些,然後看向中城副指揮沉炎,沉聲道:“沉副指揮,最近讓手下兄弟辛苦一些,配合蔡副千戶以及高法曹做好初審之事。”
沉炎拱手道:“卑職遵命。”
而後,賈珩又是吩咐著功曹孟昌,沉聲道:“孟功曹,召集一應書左, 記錄獎功懲過之事,對司衙內驍勇忠貞的低階將校,要做到事跡、功過記錄在桉,待東城一事一了,本官要敘功追過。”
眾人聞言,五城兵馬司一係的將校,都是心頭微動。
等吩咐完一眾將校,讓其下去各自忙碌,單獨留下了範儀以及紀英田、曲朗等錦衣府中人。
賈珩道:“本官看過簡報了,你們做的不錯,分門彆類,登簿造冊,將一些金銀珠寶暫且封存、清點,等本官問過聖上之後,是充入國庫還是由內務府派人接收,會有旨意降下。”
紀英田笑了笑道:“此戰還要全靠大人運籌帷幄。”
如是稟告聖上,縱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比起老陸,想來他幫著抄家,也能夠落個勤勉王事的評價吧。
待到那時,錦衣都指揮使的職位,想來也能落到他頭上。
賈珩瞥了一眼紀英田,見其目有神采,對其人心底想法也有了幾分了然,輕聲道:“錦衣府的諸位兄弟也沒少立功,聖上那裡,本官自會言明。”
紀英田心頭一喜,拱手道:“多謝大人。”
賈珩又是勉勵了幾句,然後吩咐紀英田回去忙碌,而後將目光投向曲朗,說道:“曲副千戶,抄檢三河幫財貨,可還順當?”
曲朗道:“一切順當,沒出什麼狀況,雖財貨數目大了一些,但錦衣府中的兄弟都是辦多了事的,加之上上下下都是盯著,還有,紀大人也很是上心。”
賈珩麵色澹澹,道:“他自是上心。”
曲朗心頭微動,明白眼前這位少年權貴方才對紀英田隻是虛以委蛇,心下稍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