竊火(十七)
阿爾菲斯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他現在如何還不知曉,自己定然是已經在不知不覺當中著了彆人的道,如今正深陷於對方的力量所營造的領域當中。
無論他們之後是能夠和談還是會大打出手,當下他最應該做的,都是先從對方的領域掙脫出來。
阿爾菲斯輕輕捏住了自己胸前垂掛的一枚黃銅齒輪。
“一切機械的主宰,技藝的主人,天之穹頂的締造者,偉大的工匠之神修洛埃爾閣下,您忠實的信徒在此,祈求您的恩榮。”
伴隨著他的聲音,原本近乎死寂的空間當中開始逐漸的響起來了齒輪轉動的聲音,許多交錯的黃銅色的齒輪的虛影也開始在阿爾菲斯的身邊隱隱浮現。
這一條原本長長的、仿佛沒有儘頭的道路開始產生了輕微的扭曲,原本灑落的月光也開始如同信號不好的燈光那樣高頻率的閃爍,盯著看久了甚至會讓人覺得有些眼花繚亂。
顯然,是因為阿爾菲斯的力量的乾預,導致了對方原本用力量所構建出來的“域”被波動了。
這個領域“破碎”了。
然而很快阿爾菲斯就發現,脫離對方的領域或許並不是什麼最好的選擇。因為在他返回到現實當中的街道上的那一瞬間,阿爾菲斯感覺像是有千萬隻眼睛都猛的睜開,正在一眨也不眨的盯著他。
有如山嶽一般可怖的壓迫落在了他的身上,遠勝過阿爾菲斯平日麵對【齒輪】的那唯一一位一級神眷者的時候所能夠感到的壓力,幾乎要讓他以為是神明親臨。
但是那怎麼可能呢?神明不可能真身出現在人間,更遑論是高高在上的【太陽】。
於是,阿爾菲斯隻能夠一個字一個字、無比艱澀的道:“我……絕無此意……”
“當真麼?”那聲音繼續詢問,“對於日之教會的圍剿……阿爾菲斯,你確實不曾參與其中、也不知全貌?”
阿爾菲斯已經跪了下來。
他的額角有冷汗滴落,無論先前和拉瑪什圖交流的時候是否曾經動搖過、舉棋不定過,這一刻在真正麵對太陽的偉力的時候,那些心思全部都飛快的、如同日光下的冰雪一般消散了。
說到底,任何的陰謀和鬼蜮都隻能夠在光照不到的情況下才能夠滋生,一旦被掀到了明麵上,誰又可能成為【太陽】的敵手?
“不知道閣下是日之教會哪一位【奉日者】……”阿爾菲斯澀聲說,“我絕無要背離【太陽】的恩德之意。”
【奉日者】即為太陽神托納蒂烏的一級神眷者的統稱,他們幾乎能夠被視為那位尊貴的太陽神在人間的化身。
阿爾菲斯的心頭已經做出了決定。
“我會……將自己知曉的情況都告知於您。”
這是一場開始於數百年之前的密謀。
阿爾菲斯還並沒有加入那對於日之教會的圍剿當中,因此對於這些也並非知之甚詳。
他所了解到的隻有,似乎是對於日之教會獨攬大權的情況感到不滿,因此逐漸的,開始有信仰其他神明的信徒開始暗自的擁有了組織和聯係,意圖同日之教會相爭輝。
如果想要有更多的了解的話,或許隻有加入到那當中,並且獲得足夠的信任度才可以解鎖更多的情報。
“您若是對我有所了解的話,那麼便會知道,我是在上個月才剛剛完成了晉升的儀式,被擢升為工匠之神二級的神眷者。”阿爾菲斯苦笑著說,“我本人並非出身自什麼聲名顯赫、權勢財富皆不凡的家族。在此之前,我對於他們或許並沒有任何的價值。”
“他們也是這些時日才開始同我接觸的。”
這句話之後,對方久久沒有開口。阿爾菲斯忐忑不安的等待了許久,才終於聽到那種如夢似幻、蠱惑人心的聲音又一次的響了起來。
“……這樣做,便相當於是在針對【太陽】的光輝與恩德。”對方緩緩的說,“此為褻瀆神明。”
“你們又是怎麼敢擁有這樣……褻瀆神明的膽量的。”
阿爾菲斯深深的叩首了下去。
“我曾經同您擁有過一樣的疑問。”他澀聲說,“所以在第一次被接觸之後,我便向我所信仰的工匠之神尋求了解惑。”
而阿爾菲斯至今也記得自己當日得到的那一句神諭。
【並無不可。】
他當即心頭便“咯噔”一下,幾乎不敢去深想在這之後究竟都蘊含著怎樣的深意。
“我聽拉瑪什圖提到過,凡是所屬【六柱神】的信徒,在成為二級的神眷者之後,都會擁有一次被問訊是否要加入的機會。”
“哪六柱神明?”
阿爾菲斯搖了搖頭:“在我加入之前,這些並不是我能夠知曉的隱秘。”
“隻是,尊貴的奉日者大人啊。”阿爾菲斯輕聲的詢問。
“第五太陽紀已經持續了數不清的紀元,諸神的態度幾乎可以被視為無形的風向。”
他不知道自己麵前站著的並非什麼奉日者,而是被視作下一任【太陽】的繼承者的神明;他也不知道,自己所說的這些話究竟在對方心底引起了怎樣的駭浪驚濤。
如果不是因為那一件由托納蒂烏所贈送的日之霞衣上散發出來的光暈將蘇耶爾整個人都完全的籠罩、根本不會被看清楚臉的話,那麼阿爾菲斯現在一定能夠從這位不管怎麼樣說也擁有著“邪神”尊位的少年麵上看出他完全失控的情緒。
這位隸屬於工匠之神的主教隻是輕聲的問出了自己心頭的困惑。
“您認為,【太陽】……究竟還能夠在高天上,再懸掛多久呢?”
蘇耶爾很難形容自己在聽到這些事情的時候內心的感受。
他整個人都像是被分成了兩個部分。
一部分依舊能夠保持冷靜的同麵前的阿爾菲斯交談,無論是對方的反應也好 、情緒也好,還是剩下的什麼也好——全部都在他的掌控範圍之中,有如被連接上了絲線能夠肆意操縱的人偶。
而另一部分就沒有那麼的冷靜與鎮定了。
那像是被從表露在外的、足夠冷靜也足夠鎮定的一麵上所剝離下來的全部的情感,是少年人所特有的熱烈,就像是一團火在他的心中燃燒。
托納蒂烏……
蘇耶爾幾乎是在這一刻有如被人打通了任督二脈一樣猛的“驚醒”了過來——究竟是在什麼樣的時候,一位君主以及他的下屬才會對於繼承人的存在無比的重視和渴求?
又應該是在什麼樣的情況下,才會讓一位君主的治下開始人心浮動,甚至已經敢於將對其的不尊敬和質疑擺在明麵上?
蘇耶爾覺得自己心跳有如擂鼓,他的聲音甚至都有那麼一瞬變的不穩,好在因為阿爾菲斯自己現在也極為的心神不寧的緣故,所以才沒有發現這一個很大的破綻。
蘇耶爾調整自己的情緒的能力還是很有一手的。他飛快的意識到了那一瞬間的失態,並且小心的將其收斂了起來,但是這不妨礙蘇耶爾在之後心頭掀起海浪驚濤。
因為他已經意識到了,這樣的情況當然不可能在一位如日中天的君主的身上出現。
唯有當雄獅已經步入了邁年、已經不足以繼續以絕對的震懾去統治自己的疆域的時候,那些原本隻應該陰暗的躲在陰影當中的魑魅魍魎才敢露頭、向著上方的王座投去覬覦的眼神!
平心而論,蘇耶爾來到這個世界當中,其實並沒有過去太久的時間;但是在這所有的時間當中,托納蒂烏的存在與參與無疑占據了絕對的比重。
那是沒有摻雜任何的另外的算計的、全然的珍心與愛護,蘇耶爾並非是冷心冷情的空殼人偶,自然會在心底感念來自於托納蒂烏的照顧。
就像是托納蒂烏自己所說過的那樣,這位尊貴的、高高在上的【太陽】走到了他的身邊,同時承擔起了作為帶領他認識和融入世界的“師長”,以及教導、引領和保護他的“監護人”的職責。
儘管因為存在著對托納蒂烏的欺騙和隱瞞的緣故,讓蘇耶爾沒有辦法完全的放開去同托納蒂烏相處;但是他心頭自有一杆秤,知曉托納蒂烏給予自己的是怎樣寶貴的善意……以及庇佑。
因此,蘇耶爾覺得自己當然會對托納蒂烏產生擔心和憂慮來。這是人之常情。
在從阿爾菲斯那裡套出了對方所知曉的部分的情報之後,蘇耶爾再沒有什麼要和他繼續浪費時間的打算——如果是彆的什麼時候的話,蘇耶爾或許會很有興趣和阿爾菲斯再聊上幾句,但是現在,“回去到托納蒂烏的身邊”這種迫切已經占據了蘇耶爾全部的內心。
他三言兩語的打發走了阿爾菲斯,在確定了對方已經徹底的從這裡離開之後,蘇耶爾才摘下了自己身上所籠罩著的日光編織的羽衣。
像是流動的水、亦或者是最頂級的絲滑的綢緞一樣的質感輕輕的滑過蘇耶爾的指縫,他這才後知後覺的想起來,這一件披上之後甚至能夠短暫的讓人可模糊對他的認知、幾乎要將他視為【太陽】親至的衣物,也是來自於托納蒂烏的贈禮。
蘇耶爾下意識的攥緊了手中的羽衣。
他從來沒有哪一刻像是現在這樣,如此迫切的想要見到托納蒂烏。
這不是為了任何請求,也不是想要從對方那裡得到什麼,他隻是單純的想要站在那金發的神明身邊,用自己的眼睛確認他的確安平無事——隻要這樣就已經足夠。
銀發的少年半抱半捧著自己手中的羽衣,微垂下眼睫,隨後也快步的朝著另一個方向走去。
“托納蒂烏——你在嗎?”
少年的聲音在太陽神宮的各處響起。
“怎麼了?”托納蒂烏坐在開滿了蓮花的水池邊,聽到了匆匆的朝著自己接近的腳步聲。
無處不在、無所不知的日光早就已經將來客的身份告知給了他,因此托納蒂烏轉過頭來,麵上掛著淺淡的笑意。
“是有什麼事情找我嗎,蘇耶爾?”
然而回應他的是少年人一言不發的將他一把抱住,頭埋在他的胸前,像是在外麵受了委屈、所以回來找自己的監護人的貓一樣。
托納蒂烏這下是真的有些吃驚了。
他清楚的知道這個孩子是多麼情緒內斂的人,似乎也不怎麼習慣和他人擁有肢體上的接觸。因此現在,當發現他居然會主動的擁抱自己——這如何不讓托納蒂烏感到吃驚呢?
“是有誰讓你委屈了嗎?”托納蒂烏拿出來了絕無僅有的關切與溫柔的態度。
“沒有,我很好,托納蒂烏。”蘇耶爾終於把頭抬了起來,朝著他搖了搖頭。
“我隻是突然……很想見你。”
托納蒂烏先是愣了愣,隨即很快的笑了起來。
他伸出手來,在蘇耶爾的後背輕輕的拍了拍。
“嗯。”太陽的神明擁抱了他。
“我在這裡,蘇耶爾。”
“我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