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的靜謐後,雲殷開了口:“我對陛下並不了解,是聽太子殿下提起過。”
最後的幾年,他呆在京城多於邊關。
李昭鈺曾和他提起過,他有一幼弟被關在冷宮,他偶然得知,便起了一定要救他出來的念頭。
隻是彼時,奪嫡之爭愈演愈烈,李昭鈺母家式微,睿德帝又昏庸多疑,他自身難保,當時門客以及雲殷等人的意見都相當一致,他日登基再說此事也不遲。
也正是因此,他才會在殺了李昭承之後第一時間想到李昭漪。
其實李昭鈺自己也知道,除非他登基,否則以太子的身份,很難左右一個皇子的去留。
那段時間他本來就焦頭爛額,早已沒了最初的意氣風發,決定暫時擱置李昭漪一事之後,人愈發消瘦沉默。雲殷冷眼看著,心底不至於遷怒,但也並未分給那位素昧平生的皇子太多的憐憫。
李昭鈺總想一己之力救蒼生萬民,雲殷卻信奉人各有命。
他固執,自傲。親生父親雲清原也無法左右他的想法。若不是李昭鈺,他最終的歸宿應該是和雲清原一樣,在某一次慘烈的戰役中死在邊關。他也接受這個結局。
可即便有李昭鈺,他的想法也從未改變。
就像李昭鈺當初的無奈笑言:“阿殷,你與我是同路人,但卻並非知己,委屈你了。”
所有的舊事彙成一句“提起過”,顧宛苓卻了然。
她微歎:“太子殿下仁德。”
雲殷沒有說話。
他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著身側的椅背,身旁桌上一盞茶涼了未動。腦海裡,卻是下午桃樹下,李昭漪純然乾淨的臉龐。
雲瓏最終還是帶著課業拖拖拉拉地來了。
雲殷看他走的時候就知道這段時間趁著他忙,對方偷了懶。這會兒草草翻了翻,確認了這點之後,他也言簡意賅:“五天之內把缺的全部補完,然後送過來。”
雲瓏苦著臉:“哥,五天是不是太短了啊……”
雲殷也不跟他討價還價,隻淡淡地道:“車煜現在就帶著血鷹營駐紮在城外。近些日子閒著,估摸著正在操練。”
雲瓏:!
他驀地抬起眼,可憐巴巴:“哥……”
雲殷問他:“多少天能補完?”
“五天!”雲瓏立刻發誓,“不,三天!三天我就能把課業都補完!”
他察言觀色,見雲殷沒有反對的意思,非常識趣,“我現在就去!”
他轉頭就走,顧宛苓叫他都來不及,隻好問雲殷:“這……會不會不太方便?”
“無妨。”雲殷道,“現在不是特殊時期,隻是日常訓練,帶他進去玩一會兒沒事。”
他站起身,“府裡還有公務,我也先走了。”
“哎——阿殷,你等等。”顧宛苓叫住他。
雲殷停下腳步,顧宛苓趕緊接著道:“前段時間你忙,我也知道。但是這事到底還是要緊事。”
雲殷一頓。
果不其然,下一刻,他就聽到顧宛苓道:“你回京之後,府上就送來了不少畫像,登門拜訪的也不少。你看看,這京中的世家小姐,你可有合心意的?若是有了,我幫你張羅張羅,這人生大事,也應當重視才好。”
常梓軒順路拐到雲家私宅的時候,雲殷正坐在長廊上喝酒。
他掂了掂一旁散著的酒壺,意外地發現已經空了一壺。他“嘖”了一聲,也拎了一壺,一屁股坐在了對方的身旁。
“剛從雲府回來?”他問。
“嗯。”
“怎麼借酒消愁啊在這。”常梓軒道,“既然去了雲府,這個時間你不應該在府裡看畫像麼?”
雲殷掀了眼皮。
常梓軒給自己倒了杯清酒,絲毫沒有坑了對方一把的心虛,他懶洋洋的:“彆這麼看我……我讓你回去的時候還不知道這事兒呢。定了哪家小姐?”
雲殷語氣散漫:“沒定。”
“我回了。”他道。
常梓軒怔了。
片刻後,他猶疑地道:“……我可聽說,京城世家有適齡女兒的,都給你府上遞過帖了,你,全給回了?”
這話不算誇張。雲殷二十有四,年紀輕輕身居高位,如今正是權勢滔天風頭無兩。而就算拋開所謂的利益考量,無論是從相貌還是品行的角度,他也都是沒得挑的。
從這個角度來看,朝野上下整日參雲殷狠戾獨斷,究竟是不是,大家心裡清楚得很。
常梓軒能理解世家們的想法,但理解不了雲殷的。
他說:“你打算孤獨終老啊?”
雲殷沒有回答。
他隻是自顧自換了個話題:“我暫時不打算動陛下。”
這事他既和常梓軒聊過,那麼有必要在做出決定後知會一聲。
對自己人,雲殷向來直接。
常梓軒笑意斂了。
片刻後,他道:“今天你帶進府裡的那個女子,是陛下,是不是?”
雲殷看了他一眼,沒問他怎麼知道這事的,像是意料之中。
“你彆看我。我知道你想乾什麼。”常梓軒的語氣有些僵,他本來並未在意這件事,“你和成陽的事在前,拖拖拉拉了這麼些年,你拖煩了不想成親受束縛我理解。用這事做給世家看讓他們死心彆變著法往你府裡送人我也能懂,但陛下——”
話說到一半,他突然看到了雲殷的神色,驀然住了嘴。
但是,已經晚了。
“我很好奇。”雲殷看著他,突然道,“你為什麼會這麼在意這件事,而且在這件事上會如此針對陛下。”
他抬了眼,“我應該沒有跟你說過我好南風?”
常梓軒的提防實在太過不尋常。這已是他第二次近乎明示的提醒。
他想知道為什麼。
常梓軒噎住。
片刻後,他聳了聳肩:“我不知道啊。”
“一種直覺吧。”他道,“我也覺得挺奇怪的,老感覺你這次要栽。你要說具體為什麼我也說不出來。你這麼一說也是,陛下都不是女子。”
“你當我發神經吧。”他總結陳詞。
雲殷未置可否。
他站起身,常梓軒尚且還在自我反省中,心不在焉問他:“你上哪去?”
雲殷道:“有事。你喝完了自己回。”
“……喂,這麼殘忍啊,不就誤會了你一下,小氣。 ”
雲殷確實有事。
這一晚他把積壓的奏折儘數批了,又處理原本放到明天處理的公務至深夜。
第二天一早用過早飯,他便入了宮。
到了澄明殿,太監宮女看見他都有些驚訝。
有人要通傳,被雲殷攔下了。老太監德全匆匆趕來,輕聲道:“王爺來了?陛下還睡著呢。”
雲殷神情微頓。
李昭漪不是愛睡懶覺的性子,隻是身體太弱容易犯困。大多數時候他總是很早就起來了,今日卻是例外。他問:“昨晚上沒睡好?”
“今日要跟著兩位大儒學習,昨晚上陛下熬到了半宿。”德全笑了笑,“後來奴才勸著才睡了,隻是估摸著,後頭還是睡得不太好。”
雲殷了然。
他又看了德全一眼:“你是東廠調來的?”
先前他讓木柯換人,更多的隻是為了敲打司禮監,過後也沒有再追問。現在看來,木柯倒是挺會選人。
德全應聲稱是,引他入了外間。小太監端上茶,雲殷喝了一口,餘光不經意地落到了一旁的桌案上,卻停了一停。
這是一張頗為簡潔的桌案,除了旁邊擺著的一摞書和筆墨紙硯,就隻剩下幾張草稿。
他給李昭漪畫的那幅潦草的小像被單獨放在一側,用鎮紙壓著,整齊得很乖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