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禎回府後,還是覺得小皇帝那個未說出口的計劃有不妥。
“軟硬皆施,還是沒讓陛下鬆口……”他難得感到了一陣疲憊,卻還是強撐著身體,吩咐家人,“去請內閣許大人並經大人,隻說我有要事。”
家人領了命出去。
許大人和經大人來得極快,幾乎是一聽到消息就立刻出門了。
他們一個高一個胖,高的是許大人,性格急躁:“卜閣老,陛下叫人換了皇榜,不出半日,便會傳遍燕都舉子,引發軒然大波。您之前進宮,怎麼沒能勸阻陛下?”
“陛下的動作竟如此迅速……”卜禎簡單說了二人之間的對話,隻歎氣道,“我們隻將陛下當做無知少年,想慢慢教導。可我們都忘了,陛下在僻遠之地成長,定有自己的一套行事準則。”
自入燕都後,陛下便以雷霆手段鎮壓了壽昌伯及周王一黨,如今這事的餘波還未過去,北疆劇震、儀鸞衛抄家,吏部分配官員等。隻是這件事更偏向“家事”,內閣避嫌,若想知道細節,需去儀鸞衛翻看宗卷。
經大人曾任戶部尚書,性格圓滑,此時捋了捋下巴的胡須,道:“更改皇榜一事從未有之,陛下定會因此事惹來非議,但如今代為監國的是內閣並司禮監,若是運作得當,自然不必讓陛下去趟這次渾水。”
“皇榜既已張貼,乾脆一不做二不休,禍水東引到我們身上。”許大人立刻想出主意,“禦史彈劾罷了,大不了提前致仕。”
內閣三輔中,以卜禎的年齡最大,也是三人之首,若是真采取了許大人的意見,禍水東引,首當其衝的就是他。
卜禎神色不變:“老夫正有此意。”
他倒是不擔心致仕,在先帝手下兢兢業業當了十多年首輔,早已疲倦。隻擔心初初登基的小皇帝會受到質疑……
畢竟,不是所有臣子都做過預知夢。
時至今日,仍有禦史上疏彈劾,隻道棄長立幼乃是亂國之源。
正當幾人準備動作時,卻聞宮中來人,是新帝身邊最為信任的宦官,如今已是司禮監秉筆太監,名叫闞英的。
在陛下麵前,對方柔軟得像個麵團子,一點脾氣沒有,但在其他人麵前,有屬於天子近臣的驕矜,隻笑道:“陛下專門給大人留了口諭,隻叫大人暫時不要輕舉妄動。”
卜禎詫異地看著他:“可那不是……”
儘等著叫陛下沾染汙名麼。
“陛下自有成算。若大人妨礙了陛下的計劃,那便不美了。”闞英語含警告,“大人同禮部主考上下欺瞞,還是想想如何彌補罷。”
卜禎不卑不亢道:“請陛下放心。”
等宦官走後,幾人對視一眼,許大人遲疑道:“陛下是想叫我等不要插手?是不滿意我等的態度……”
越說,他的聲音越低,他們的確是為了陛下著想,但渾然不顧對方的意願,可見近日來,陛下的脾氣慣得他們心大了。
卜禎搖了搖頭:“隻靜觀其變罷。”
多年下來,幾位官員之間積累了不深不厚的情誼,此時見卜禎很有可能離開,其他兩位都歎息一聲。
歎息結束,又紛紛自回自家:這可是一個絕好的升職機會,不見陛下隻召見首輔麼?
——
闞英叮囑諸位文官首領後,又馬不停蹄地去找賀隋光。
也不知這小子是走了什麼好運,讓陛下上心,特意叫他去給這人賀喜。
心裡雖在嘀咕,但真見到了人,他還是露出一副笑模樣:“這位便是賀屏舉子?咱家特來道喜,如今陛下已叫禮部張貼了正確的皇榜,你可是本次會試的會元。”
幾個學子身家不豐,居住在燕都偏僻的客棧裡,闞英隻看著地麵,便不願意踏進去,隻在門口同人說話。
賀隋光雖聽說過本朝宦官的威名,但西寧府天高皇帝遠,臨西王府又不愛用宦官,加之對嘉元帝的淡淡不滿,因此沒有露出巴結或討好的神色,隻淡淡道:“謝過天使。”
這群文人沒一個好德行,讀了幾本書,還真當自己是盤菜了。
闞英心裡輕嗤,立時轉為皮笑肉不笑:“咱家還帶了聖上的一句話,叫你務必在殿試上寫出好文章。”
見此人神色,闞英還想多嘴威脅幾句,但萬萬不可壞了陛下的大計,便道:“賀會元到底心氣高,就算是不為了自個,也多為西寧府的學子想想。陛下正欲整頓多年來科舉的不正之風,上上下下,都盯著你和西寧府學子的殿試文章呢。”
“不說彆的,賀會元得了一甲或是二甲前列,以後也能有個好前程,此次會試不同尋常,陛下定會有重賞。”
這句話倒是真心的,隻是省略了後半句:若賀隋光還在殿試上犯他的清高勁,闞英能直接剝了他的皮。
聽到最後一句,賀隋光眼神微動,最終朝著皇城方向深深鞠躬:“多謝聖上。”
現在的態度倒是可圈可點,闞英見人上道,也不再多言提醒。
等天使走後,賀隋光看見同伴崇拜甚至敬畏的目光,問了句:“怎麼?”
“隋光兄,你、你……”友人結結巴巴的,半天才吐出一句,“你真的成功了!”
賀隋光點了點頭,心卻飄到房間裡被他悉心收好的茶盞上——
若他一舉高中狀元,能不能打聽到那位少年的消息?
若不是對方,恐怕自己已經凍死在北鎮撫司門口了。
接下來的幾天,燕都沸然。
皇榜更改,還伴隨著主考官落馬入獄、抄家等一係列事件,原本還慶幸考中的學子們發現被抹掉了名額,瞬間惴惴。
但他們同行的師長、已經高中的師兄們,卻勃然大怒,勢必要討個說法:憑什麼今次皇榜在張貼後還能撤回?
哪怕給出主考官登名有誤的理由也不行!
“可我們這樣,不就是……”被刷了下去的舉子有些忐忑。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難不成那位真的敢翻出來?往次會試的官員不得活生撕了他。”師兄指了指天上,很看不慣他的退縮勁,“你既敢買下名額,現在怎麼又怕了?”
他們的要求也很簡單,隻叫把那些“錯誤”的人名全都填上去。
餘林書院的學子們穿著統一的製服,住在燕都最大的客棧——狀元樓內,客棧的老板也樂意捧著他們,隻期望這群學子中能再出一個狀元,好鞏固他們客棧的名聲。
此時見學子們語氣憤憤,全然不顧及燕都的儀鸞衛,幾乎將老板嚇得肝膽欲裂。
不多時,儀鸞衛果然來人了,卻沒有大張旗鼓,隻撥來幾個力士,叫人緊盯著學子,不讓他們鬨大。
或者說,不要鬨太大。
不僅如此,禦史台的彈劾奏疏也如雪花一般,不斷飛往內閣。
私人書院的學子沸反盈天,反觀國子監,卻一片悄然,學子們都安靜讀書。
國子監中也有考中的舉子,但問到對此事的反應時,觀點卻和其他人截然不同:
“陛下絕不是他們說的那樣,一定是有苦衷。”
“新皇榜之上增加的名字都來自西寧府,若不是有貓膩,誰都不信。”
“那些人簡直吃了熊心豹子膽,敢議論陛下!”
若是之前,這些學子說不定也會將信將疑,但外麵風波不斷,小皇帝依舊每日試課,絲毫不被動搖。
光是這點,便讓不少學子對小皇帝有極好的印象:這樣的人,怎麼會不尊重會試,不尊重科舉呢?
況且,還有不少試課學子和他結下善緣。不說彆的,接過小皇帝給的點心,不會被齋長訓斥,上課的內容還更深入淺出。
國子監的推崇日益興盛。
因此,兩方自然少不了唇槍舌戰。文人學子不會直接動手,但寫文章傳播還是綽綽有餘,不論外地學子寫出怎樣的錦繡文章,都能被國子監學子一一駁斥。
一時間,竟成燕都一景。
——
三月初,殿試始。
明慕前一夜還在複習溫書,今晨起晚了,等到謹身殿時,所有貢生都已經端坐在位置上,已經開考。
小皇帝端坐在龍椅上,很快,東門亭悄悄過來,有事稟報。
他悄悄打了一個哈欠,呆愣愣地揉了揉眼睛,長而卷曲的睫毛上沾染了生理性淚水,眼角留下一絲紅痕,聲音還殘留著睡意:“怎麼?”
“一切如陛下所想。”東門亭聲音很輕,怕驚擾到小皇帝,“輿論多集中在學子中,以江南為主,有國子監學子的辯論,好壞參半。”
“等殿試結束,便開始下一步。”
他麵上倒是很矜持地點頭,卻在心裡小小地歡呼一聲,整個人被厚重的天子袞服及冠冕籠罩,像是縮小版的帝王手辦,完全看不出肚子裡的壞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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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閣三輔紛紛求見,首輔卜禎先上前一步,遞上奏疏:“陛下,這是臣整理的的折子。”
許大人:???
經大人:???
實不相瞞,他們也準備了同樣的東西:都打算好好表現,等卜禎致仕後自己上位。
結果這人裝出一副無所謂致仕的樣子,背後搞手段想吸引陛下注意?!
卜禎獲得了其他兩位大人憤怒的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