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桌上擺著幾碗精致菜蔬,一大壺酒,師兄弟二人望著滿桌酒菜,愁眉苦臉地對坐歎氣,毫無食欲。
今日落腳的旅店條件甚好,仆役們手腳麻利,安頓好牲口後,逐一將豐盛酒菜送給每個房間的住客。本該是放鬆休息的時刻,卻被沉重的氣氛壓得透不過氣。
“鳳凰胎”的秘密被周青陽意外捅破,這二人哪裡還有半分吃喝的心思。
回想翠微寺初識時,隻是覺得個人私事,不便與旁人商量。豈知越瞞越久,反而更難說出口,那丹藥的名字就變成一個不可預知的危險存在。如今秘密終於敗露,她那般洞察秋毫的人,怎麼可能猜不到此事與自己的關聯?
寶珠進屋之前,麵無表情地撂下一句話,讓韋訓吃完飯去她那屋談談。
眼見大難臨頭,韋訓倒出一碗酒來,指望酒壯慫人膽,但喉嚨乾澀發緊,一時間根本不想送往嘴邊。十三郎看著那碗中酒水波紋蕩漾,顯然是韋訓的手在發抖。他這等絕頂高手會緊張成這樣,說出去都沒人信。
“師兄,我會給你誦經的。”小沙彌低聲道。
韋訓怔怔地問:“這就提前超度了?”
十三郎解釋:“不是,求佛祖保佑你能平安歸來。”
韋訓長歎一聲:“菩薩要了斷我,佛祖又能如何?”
十三郎知道師兄弟倆禍福與共,倘若韋訓因此被趕走,自己也沒好果子吃,急得亂出主意:
“我聽三師姐說過,百年前有個胡人獨創出‘剖腹明心’的狠招。他割開肚皮露出五臟六腑,向皇帝證明自己忠心無二。你一進屋,就掏出匕首自裁!九娘必定大為震撼,等她氣消了,我再喊師伯過來,給你把腸子塞回去縫上。”
聽了師弟的絕妙巧思,韋訓神色複雜:“閻王拜入殘陽院,得排在你後頭。知道麼,就算把我算計死了,你的排序也隻是提為十二,不可能直升大師兄吧?”
十三郎並不怕他,義正詞嚴地警告:“我不管師兄你怎麼死的,總之要牢記原則:她再要動手打你,你不許還手!”
韋訓想起上次那回‘還手’的真相,小聲嘀咕:“想得美,豈有那等好事……”
河北藩鎮的習俗與中原大不相同,哪怕是大城,也極少有夜裡歌舞玩樂的地方。寒衣節過後,天色黑得越來越早。明日要早起趕路的商旅客人都早早睡下了,庭院裡靜悄悄的。
韋訓站在寶珠門前,雙腿似有千斤重。他心裡明白,遲早要麵對這場風暴,拖延磨蹭無用,不過是早一刀晚一刀的區彆。
咬牙敲門之後,室內傳來一聲“進來”。語調平平,聽不出喜怒。韋訓深吸一口氣,緩緩推開房門,踏入室內的瞬間,目光下意識先找逃生渠道——窗戶的位置。同時又意識到此舉徒勞,今日除非她主動驅趕,自己決不能拔腿開溜。
寶珠正坐在燭光下閱讀,抬頭看向門口,恰好瞧見韋訓神色中透著絕望,偷偷瞅向窗戶的小動作,她心中不禁有些好笑。
“彆再乾破窗拆門的事了,要賠錢的。”寶珠指著桌前的一張月牙凳,道:“坐。”
身為縱橫江湖多年的大盜,韋訓從未被人捉到過,此刻卻好似落入法網的小賊,麵對長官提審般緊張。
本以為寶珠會持弓以待,沒想到她手裡隻是握著一卷書。臉上雖看不出惱意,可韋訓早已見識過多次,她臨陣之時一向冷靜異常。他心底發毛,卻也沒有彆的借口,隻得如履薄冰坐下了。
寶珠將書卷置於桌上,道:“這是在洛陽買的元稹詩集,裡麵有幾首我沒讀過的,翻閱後才知道緣由。‘貴主驕矜盛,豪家恃賴雄;女孫新在內,嬰稚近封公。’
元九這詩痛斥公主們恃寵而驕、橫行霸道。上層窮奢極欲,賞罰不明,以私為公。這種針砭時弊的反詩,自然不會流入宮中,讓被罵的我看到。同理,你們瞞著我鳳凰胎的事,想必是有合理的緣由。”
韋訓暗自揣摩,寶珠借詩喻事,看樣子是在幫他找台階下。聽她嗓音平和,似乎還有轉圜餘地,他懸著的心才稍稍落了地。
寶珠又道:“我們在翠微寺初識,立刻探討生死大事,是有些交淺言深了。我猜你當時也很困惑。可是後來我們一路同行,患難與共,無論有沒有結果,你為什麼不說出來與我商量?”
這兩句話中,就隱隱有些怨懟的語氣了。說到底,這是一場信任危機。
韋訓避無可避,目光迎上寶珠的視線,實言相告:“我答應送你去幽州投親,是純粹的承諾,不附帶任何條件。倘若說出我需要鳳凰胎續命,那就不對勁了。我不願讓你認為我……我圖謀不軌,由此感覺受到任何脅迫。”
寶珠杏眼圓睜,一時間愣住。
這番話樸實得近乎粗糲,然世間萬千錦繡文章,與其相比都顯得黯淡無光。她自幼所見所聞:要驅使他人為己所用、達成目的,要麼手握主宰對方生死的權力,使其畏懼臣服;要麼就得與對方達成交易,用彼此認可的籌碼換取合作。
遙想在翠微寺時,她以為自己用“一生榮華富貴”的厚利雇用了他。然而他卻隻將這一程當作無償承諾,連關乎自己性命的隱情也不曾吐露過半分。
“可是沒有藥,你會死!”寶珠的聲音陡然拔高。
韋訓正色道:“人終有一死,我隻想以問心無愧的方式赴死。”
每個人都有各自的價格。
唯有他不一樣。
無所求,唯踐諾;不愛其軀,赴士之阨困。
寶珠咬著嘴唇,久久說不出話。
韋訓見狀,微笑道:“師伯之前給的藥丸緩解了症狀,如此看來,‘鳳凰胎’或許隻是巧合,我意外掘入你的陵墓,你恰好名叫寶珠……這一切都是師父故意編出來騙我的,與你沒有關係。”
“才不是意外巧合!”寶珠一聽這話,氣得漲紅了臉,憤然道:“這是天意!是命運!什麼叫沒有關係,我們難道不是情人關係嗎?!”
“啊?”
韋訓瞪大眼睛,整個人都懵了,以為自己耳背聽錯。可是近在咫尺,絕沒有聽錯的可能。瞧她認真的模樣,不像是在開玩笑。
他滿心驚疑,又不敢裝聾作啞,小心翼翼左顧右盼,確認屋裡有沒有第三人。
寶珠看他一臉錯愕,仿佛被雷劈了,反問道:“你難道病得失憶了?在洛陽時,你自薦枕席,我們同榻而眠很多天,我還穿了襪子,這些你都忘了?”
韋訓張了張嘴,試圖解釋,可這一團亂麻,屬實不知該從何處著手辯解。
回想起來,她皮膚潰爛奄奄一息之際,身上隻能潦草裹著僧衣,卻唯獨對穿上羅襪這件事異常執著,屬實有些怪異。
韋訓欲言又止,猶豫再三,最後隻憋出一個詞:“襪子?”
提及這個話題,寶珠臉頰泛起一抹紅暈,有點難為情,但很快克服忸怩,開誠布公地說:“我從沒打算要小寶寶,所以要穿好襪子避孕。你有意見?”
韋訓頭搖得如同撥浪鼓,比避敵搖閃還快,心中愈發茫然無措。這毫無章法的詭異對話他根本接不住,當真亂拳打死老師傅。
“是誰告訴你這麼乾的?”
“米摩延。”
再一次提及這個名字,寶珠仍覺得惋惜心痛。
“當初我被老狗擄走之後,心裡害怕極了,日夜難安。米摩延教我穿上羅襪,說這樣可以避免小寶寶夜裡悄悄爬進腳心。他在男女之事上頗為懂行,我照他說的做,才能安心入睡,積蓄力量反殺仇人。”
韋訓神色複雜。他曾聽人說過指鹿為馬的荒誕故事,隻當是笑話。如今,眼前這人卻指著生米硬說是熟飯,還這般理直氣壯,自信滿滿。
韋訓忍了又忍,好半天擠出一句:“他真是個好人。”
寶珠傷懷感慨,說道:“那是自然。等我將來脫困之後,定會派人趕赴洛陽,將他的同胞兄弟米法蘭接到身邊,庇佑照拂他一輩子。”
聽見‘一輩子’幾個字,韋訓嘴裡的苦味頓時轉酸澀。
死去的胡兒確實是個義士,編造這可笑的謊言,說不定也隻是絕境中的無奈之舉,起碼當時緩解了她的恐懼。倘若不是米摩延以屍身傳遞消息,自己根本無法及時趕到岐王府。撫恤米氏遺屬是理所應當,他提不出任何反對意見。
可是一想到寶珠當時對那金發舞伎目不轉睛的喜愛,再想象將來,她回到自己原有的生活中,會把黃金通寶賞了這個賞那個,他就抓心撓肝,渾身難受。
良久沉默之後,韋訓垂著頭,輕聲說道:“我隻是睡在腳榻上,沒有同……同床共枕的事。你低聲些,不要出去亂說,我們江湖人也是有清譽的。”
寶珠聞言一愣,心道這法外狂徒竟然編造起清譽的鬼話,明顯是想撇清關係,頓時有些著惱。
自她從觀音奴案後緩過勁,離開洛陽之後,韋訓就再不肯留宿了。最近這些日子,他更是滿腹心事,與她若即若離,不複往日詼諧開朗。這究竟是欲拒還迎的策略,還是在擔心抵達幽州後,自己將麵臨身份與處境的差異呢?
思緒飄轉間,寶珠忽然想起他曾經索要聘書的事,感慨無欲無求之人也會藏著這般複雜心思,於是歉然道:
“你放心,我不會始亂終棄的。隻是……名分確實不大可能有了,將來我要出家做女冠的。不過身為公主,往後有幾個入幕之賓,也無可厚非。”
韋訓絕望地抬頭望向頂棚,開始認真考慮用十三郎的自戕計劃脫身。周青陽捅出來的簍子,周青陽應當給他縫上肚腸。
眼看韋訓又有開溜的苗頭,寶珠迅速伸出腿,試圖踩住他的靴子固定。怎奈他靈活至極,她連踩三次都被輕巧躲開。寶珠惡狠狠地瞪了一眼,以眼神發出警告。韋訓不敢再閃,被她一腳踩住,動彈不得。
“我是你的入墓之賓,墓地的墓。”韋訓直覺感到不妙,惶惶不安地問:“我能走了嗎?”
“你今天休想再逃。”寶珠嚴肅地說:“我認真思量過了,陳師古一介凡人,自顧不暇,怎麼可能預料到自己身死之後,會有一個公主陰差陽錯被活埋?再者,他也不可能精確算到你恰好在我垂死之際盜墓取珠。鳳凰胎、活珠子的寓意必是命中注定,我一定能救你,隻是暫時不知道通過何種途徑。既然摸不透門道,那就索性都試一試。哦對了,像投爐鑄劍、割股療疾那種傻事我不會乾的。”
寶珠說著,從懷中掏出一疊雪白羅襪,注視韋訓,直白說道:“既然你說睡在腳榻上不算同床共枕,那你今晚就留下來,咱們真正共枕一回,試試能不能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