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從欒糟縣出發前,夢獨自己提醒過自己,葉曉晨也提醒過他,萬不可用二十六年前甚至更早時候對呂蒙縣對夢家灣的認知,來看待如今的呂蒙縣,來看待如今的夢家灣,還有那裡的人和物。夢獨還記得,多年以前,呂蒙縣縣城裡隻有為數不多的幾家旅店——那裡的人大多把旅店稱作“招待所”,無形中給身在最底層的農民們一種高不可攀的感覺——而今,此刻,雖已是深夜,但大街上仍舊彌漫著昏黃的燈光,還可聽到附近紅紅綠綠的店麵裡傳來走腔走調的嘶吼著的唱歌聲,夢獨甚至還注意到,街邊上有小妹站著,在無聊和慵懶中盼望著什麼。
他們朝前走了一小段路,以期遇到走路的人,問問附近哪裡有旅店。正有點兒發愁,卻見對麵就有三家小旅店的大門洞開著,等待著來賓;小旅店前竟還有賣夜宵的小攤。
幸好,其中一家旅店還有空餘的房間,夜深沉,夢獨和葉曉晨都年輕還好說,但年已百歲的晁大娘經過了這麼長時間的舟車勞頓,經不起東挑西選的折騰了,他們連房間都沒作挑選,就住進了店主安排的一間房裡。
在旅店前的小攤上吃過夜宵後,夢獨和葉曉晨小心的攙扶著晁大娘回到他們入住的房間裡。還好,這是一間三人房,剛好便於他們照應晁大娘。
在安頓晁大娘上了床蓋上薄被子躺下後,夢獨對晁大娘說:“晁大娘,現在是深夜,咱們不方便去晁家拴的墳上。明天大白天,我們帶您去,好嗎?”
雖然如今晁大娘的光感裡隻有黑色,但她聽得出來,兩個年輕後生一點兒都沒騙她。她答應道:“行,行。讓你個好孩兒受苦啦。”
葉曉晨疲憊地躺在床上,強撐著不讓上下眼皮合上。
夢獨雖也困頓,但卻毫無睡意,他心裡還裝著他想去做他要去做的事兒哩。他心疼地看著他在逃亡途中遇上的這位好友,覺得簡直是上天把葉曉晨推到了他的麵前,使他駐留下來,獲得長長的緩衝時間,準備著踏上出征的歸途。他明白,如果不是遇上葉曉晨,自己能不能回來,有沒有勇氣回來,何時回來,都是一個個未知數;然而人生苦短,世事無常,如果沒有現在的回歸,誰能料到還有沒有回歸還能不能回歸呢?
“謝謝你,曉晨。”夢獨輕聲說道。
葉曉晨強打精神坐起身來,睜大眼睛,看著夢獨,雖已人近中年,但樣貌卻是個大青年,眼睛裡依然閃爍著少年的單純的特質。“說什麼謝字,彆忘了,咱們倆是兄弟,你是葉曉南,我是葉曉晨。”
“即便不是兄弟,也勝似兄弟。”夢獨說道。
葉曉晨點了點頭。
夢獨接著說:“曉晨,你不能睡得太沉了,辛苦你注意照應著點兒晁大娘。我得出去一趟,你知道,我跟你說過的。”
葉曉晨說:“這麼晚了,太不安全了,還是明天白天去吧。”
“明天白天,就沒有時間了。還是按原來的計劃行事吧。你放心,我搭夜摩的,我注意到有夜摩的呢,多出點兒錢唄?這個計劃不能更改。”
“你,你注意安全。要是有事兒,就給我打電話。”
晁大娘聽到了他們的對話,問夢獨要去哪裡。夢獨說去辦個事兒,還再次對晁大娘說明天一定帶她去晁家拴的墳上。聽夢獨一再作著保證,晁大娘才不言聲兒了。
夢獨出了旅店,在夜宵攤主的指點下,走了一小段路,果真尋到了一輛街邊的夜摩的,講好價錢,上了摩的,直奔座落於夢家灣東南方低窪地帶的恥辱墳地而去……
更深人靜,萬籟俱寂,夢獨如一個孤魂野鬼一般無聲地來到他自己的、卻埋葬了他人屍身的墳塋前。雖然星光滿天,但夜色還是黑魆魆的,好在,在充斥著天地間的幽明中,夢獨的視力極佳的雙眼還是看清了他墳墓上的景況。首先令他吃驚不已的是他的墳上竟然立著一塊石碑,起初他以來找錯了墳墓,但是手撫石碑,仔細看了看碑文,他方恍然,原來這不是紀念碑,而是鎮妖塔,是將他夢獨當作興風作浪的妖魔鎮壓在裡麵呢。
夢獨的手摸著鎮妖塔正麵的塔文,心裡一遍遍地默念:“古有陳世美,今有小夢獨——鎮壓妖孽夢獨之塔。古有陳世美,今有小夢獨……”
夢獨還摸到和看到,在鎮妖塔的背麵上,刻著符籙及八卦圖,雖然他看不太懂,但他知道那是用於詛咒他,詛咒他墮入第十八層地獄受儘酷刑並且永遠不得超生。
二十六年來,夢獨一直以為,自己在夢家灣“死”了,還被葬入了恥辱墳地,不得不接受著夢家灣人的口水、唾液及嘴裡發出的詛咒,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總會將他漸漸淡忘掉的。現在才知道,他錯了,他雖然“死”了,但“死”後的他也休想安息,他還被視作“妖孽”,需要專門立一座塔來鎮住。他的手在塔底摸了一下,竟摸到一些差不多成了碎片的紙屑,他抓起來,貼在眼前看了看,哦,原來是火紙,難不成還有“好心人”給他上墳?但一細看,便知壓根兒不是那麼回事兒,這沒有燃儘的火紙上,是有著用於鎮邪的道家符圖的,這符圖自然是不完整的。可見,近日是有人來過這裡的。誰呢?他想。
他一時猜不出他的死魂靈攪擾了誰家的生活,鬨得誰家不得安寧,所以要用鎮妖塔來鎮住他。是他的哪個哥哥或姐姐家?還是哪位近鄰?抑或是族長帶領村人所為?鎮妖塔上會不會有什麼標記呢?他趕緊跪了下去,頭埋下去,幾乎埋至塔的底座,像是在給自己和晁家拴磕頭似的。終於,他在塔的最左下部,摸到且看到了六個小字:愛妻苟懷蕉立。他沒有摸到和看到立塔的具體日期,也許,是間在他看不懂的符籙之中吧?
夢獨倒抽一口極寒的冷氣,這冷氣從頭頂直滲到腳底,冷得他一時周身打顫。如果不是親手摸到親眼所見那六個小字,他怎麼也不會想到這座鎮妖塔竟是苟懷蕉所立,竟還署有“愛妻”二字。
二十六年來,夢獨一直以為他與苟懷蕉的婚約已經土崩瓦解了,哪怕在他逃離夢家灣逃離呂蒙縣之前,那苟懷蕉還在找他要跟他繼續婚約,還在聲稱“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但他逃離家鄉之後,苟懷蕉總不能還會苦等他傻等他吧?他還以為苟懷蕉早經嫁為他人之婦並且成了一串孩子的媽媽了呢。
時至今日,他才明白,他錯了;時至今日,他才明白,他還是把苟懷蕉的人性幻想得太好了。原來,二十六年雖然過去了,但苟懷蕉依然沒有放過他,依然在鍥而不舍地對“死去”的他進行著令她解氣的摧殘,依然把他當成她的男人。
夢獨想,如果將這世上所有離奇的婚約進行比較,他和苟懷蕉的婚約無疑是離奇之最——此刻,他尚不知道苟懷蕉與他的照片舉辦了荒誕的婚禮,並且在一直為他守著寡呢。
都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二十六年前,夢獨逃離多少人為他編織的婚約牢籠,逃離多少人對他的抓捕,心理上的陰影持續了多少年。儘管葉曉晨一再跟他說,時代變了,不會再有人抓捕他到會台上當反麵典型了,儘管他自己也一再跟自己說時代變了,人們的認知也變了,一切都過去了,但他還是在回歸前做好了冒死一搏的心理上的準備。如果不敢冒死一搏,真相便永遠不能出土,他隻得永遠“死”著,而晁家拴隻能永遠冤枉地“活”著。
既然冒死一搏,那還有什麼好怕的?他必須行走生活在陽光之下。大不了他再次被推上反麵典型的會台,但夢獨相信自己早已不是二十六年前的夢獨了,如果真的被推到反麵典型的會台上,那倒正合他意,他定會讓“反麵典型”轉化成正麵典型。
夢獨離開了他的、同時也是晁家拴的墳墓,不,是離開了鎮壓著他同時也是鎮壓著晁家拴的鎮妖塔,朝夢家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