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當他們走到一位坐著輪椅的老人的麵前時,夢獨一眼認出,這個麵孔灰暗、滿臉深皺、口流涎水、眼角掛著眵目糊、身著肮臟黃衣的老人,就是瞿冒聖。
雖然夢獨料到歲月會讓瞿冒聖產生變化,但瞿冒聖的變化之大還是讓他感到心驚。他簡直不敢相信,眼前這個虛弱透頂的老人竟然就是給了他無數惡夢的學員十四隊隊長瞿冒聖。
夢獨和葉曉晨不遠不近地站在瞿冒聖麵前,看著瞿冒聖。
他們並不知道,瞿冒聖已經從靈醒狀態中出來了,進入了昏昧、糊塗之中。
瞿冒聖麵無表情,眼若空洞,奇怪的是還能發出目光,目光差不多是無神的,卻不完全是無神,所具有的那點兒神裡,似癡似愚。
葉曉晨走了過去,盯著瞿冒聖,看了又看。
瞿冒聖一無反應,如一具老木偶,還如一具肥胖的睜眼死屍。
“你是瞿冒聖嗎?”葉曉晨問。
瞿冒聖不動,連眼珠也沒有輪一下。
葉曉晨將右手在瞿冒聖的眼前緩緩地擺了擺。
瞿冒聖仍是一無回應。
夢獨朝前一步,又朝前一步,一步一步地走了過去,定定地站在了瞿冒聖的麵前,看著瞿冒聖。
瞿冒聖一時仍然沒有反應。
夢獨發現,瞿冒聖的肩膀上,有一隻從樹上落下來的毛毛蟲。他伸出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將毛毛蟲捏了下來,踩死在腳下。緊接著,夢獨還發現,靠近瞿冒聖大腿根部的黃褲子上,有三隻蛆蟲在蠕動。夢獨哈腰撿起幾片樹葉,把蛆蟲捏了下來,還在瞿冒聖的眼前晃了晃,給瞿冒聖看了看。
就在這一刻,蹊蹺而魔幻的一幕發生在瞿冒聖的身上,他的眼睛裡竟然有了光,一改之前的似癡似愚,而成為逼視,逼視裡不乏以上製下的盛氣淩人,嘴裡也發出怪怪的叫聲。顯然,他從昏昧和糊塗、遺忘中醒了過來。
夢獨稍俯下身子,臉離瞿冒聖更近些,一雙明亮而略含憂鬱的眼睛熠熠生輝地看著瞿冒聖;他發現,瞿冒聖竟微微地出了一驚。他想,事隔多年,瞿冒聖還記得他嗎?
依然青春的夢獨不僅無聲地喚醒了瞿冒聖,還讓瞿冒聖將自己久遠的記憶一下子再一次地拉到眼前,他將夢獨認了出來,缺牙的癟嘴含混不清地發出聲來:“夢……夢獨,夢……夢獨。”
瞿冒聖不止認出了夢獨,連停擺多年的大腦也重新擁有了運算的功能,不明白夢獨何以容顏未改。片時過後,他的身子簌簌抖動起來,流著涎水的嘴巴重複地噴著一個字,居然噴得十分清晰,毫不含混:“鬼,鬼,鬼鬼鬼——”他以為自己撞見了夢獨的陰魂,或以為自己到了陰曹地府遇上了陽世的冤家小混蛋小流氓小痞子小陳世美——夢獨!
“瞿冒聖——”夢獨叫道。
瞿冒聖聽了出來,這是夢獨的聲音,跟他的模樣兒一樣,還是那麼年輕,他不是鬼還能是什麼?瞿冒聖的老氣橫秋的臉上布上密密的迷惑。
“瞿冒聖,我真的謝謝你,”夢獨說道,“我謝謝你還活著,謝謝你還能認出我夢獨來,謝謝你從一團混沌中回到了清醒狀態。否則,我不知該有多失望呢。”
葉曉晨說:“我斷定瞿冒聖肯定活著,陽光總是那麼仁慈,照在好人身上也照在壞人身上,老天爺也總是不會讓壞人早死。”
瞿冒聖意識到了,自己既不是墮入夢中,也不是跌進冥界,而是在切切實實的人世間;麵前的夢獨不是鬼,而是真真實實、有血有肉的大活人,可是,夢獨為什麼還是那麼年輕,難道無情的催人老的歲月饒過了他,還是他掌握了青春永駐的魔法?
可是,瞿冒聖還是有些懷疑自己的變清醒了的意識,他問:“你,你是……是人,還……還是鬼?”
夢獨真真假假地說道:“我當然是人,是人。你大概是想不明白我為什麼還是原來那個樣兒吧?實話告訴你吧,我不能改變,我沒有改變,我還是個青春男兒,就是怕一旦改變了,你就認不出我來了。我之所以不改模樣不改聲音,就是為了這一天,為了能站在你麵前親口問你一些問題,一些我至今不明白的問題。”
其實,連葉曉晨,連夢獨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麼二十五、六年的歲月沒有改變夢獨的樣貌,他們隻能歸因於基因,或歸因於夢獨的父母遺傳給夢獨的基因,或歸因於夢獨受到劇創而突變了的基因。隻是,有時候,夢獨會想,難不成自己真的在母親的肚腹裡待了三年多?難不成自己真的由一顆流星化身而成?看過幾部韓劇的葉曉晨呢,倒是開玩笑地說過,說夢獨會不會跟都敏俊一樣,是個“來自星星的你”?也許吧——夢獨也以玩笑話應對。
儘管仍然懷疑自己的變清醒了的意識,儘管老態畢顯一副行將就木的樣子,但是瞿冒聖還是不失時機地頓然間穿越了二十六年的時光,回到了學員十四隊,他的一隻手抬了起來,指著夢獨說道:“立……立正,敬……敬禮……”
看來,瞿冒聖的官僚主義多年來早經根深蒂固並且形成慣性,總是在需要暴露的時候暴露出來,還覺得天經地義,他的臟汙的臉上掛著頣指氣使的表情。
夢獨真是驚訝極了,驚訝於瞿冒聖的那一套永不悔改,一個人竟然可以沉溺於唯我獨尊的認知裡永遠不願脫身而出。他覺得一陣惡心泛了上來。
“瞿冒聖,你醉得不輕啊,你還是醒醒吧。不要說這裡不是學員十四隊,哪怕就是重新回到學員十四隊,夢獨也再不會給你敬半個禮了。”
瞿冒聖說:“那,那麼多人……崇……崇拜我……我呢。”
夢獨道:“那麼多學員崇拜你,跟隨你,對,對,是那樣。你可知道,你作為學員十四隊的隊長,帶壞了多少人嗎?”
“放……放肆……”
夢獨問道:“瞿冒聖,我一直想問問你,你為什麼把你的那麼多大照片掛在牆上,用來威懾學員們?”
瞿冒聖恨恨地看著夢獨,不回答。
夢獨又問:“我還一直想問問你,你手下的學員們一旦有了稍微嚴重點兒的違紀,你為什麼從來不保護他們,為什麼就心狠手辣地給予他們這樣那樣的處分,甚至把他們開除學籍?難道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你把那張小小的處分卡片朝他們的檔案袋裡一塞,就可能讓他們一輩子背負著沉重的精神枷鎖,有不少人因為那張小小的處分卡片就毀了一生?”
這一回,瞿冒聖有了回答:“我,我正義!”
“你是為了正義?你代表正義?你是正義的化身?”葉曉晨一迭聲地問,嗤之以鼻地看著瞿冒聖,恨不得朝他的身上吐口水。
夢獨接著問:“我還一直弄不明白,在我和苟懷蕉的婚約糾紛裡,你為什麼隻聽信苟懷蕉、苟懷砣還有苟懷韮他們的一麵之詞,為什麼從來不問問我,為什麼我一說話你就喝令我住口不讓我說話?你為什麼到呂蒙縣整出那麼多蓋了公章的假材料放到我的檔案裡?你為什麼非要把我跟苟懷蕉綁在一起否則就處分我就開除我的學籍?”
瞿冒聖仍是剛才的回答:“我,我正義!”
“你是哪門子的正義?”葉曉晨問。
“小……小陳世美,我,我要……鍘……鍘了你!”瞿冒聖的手顫抖著指著夢獨。
“對了,這回來找你,我又有了一個新問題,我必須問問你。隻怕你不敢回答。”夢獨說道,“你老婆譚美麗是怎麼死的?”
瞿冒聖平日裡空空洞洞的眼睛裡內容越來越豐富,不僅眼珠上有了光,還幾乎要瞪出來,他滿含恨意地瞪向夢獨,一聲不吭。
夢獨冷冷地對瞿冒聖說道:“她不是落水死的,是你把她害死的。沒錯,是你害死了她。”
聽了夢獨的話,瞿冒聖氣焰燃燒,怒火衝天,呼呼地直喘粗氣,幾乎快憋過去,可是,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兒來反駁夢獨,同時還由於他原來可以滿嘴跑火車的嘴巴已退化成了笨嘴拙舌,這更讓他又氣又惱。他的上半身氣得哆嗦著,由於生氣,連帶著身上的臭氣也噴發了出來。
夢獨看見,不知何時,瞿冒聖的身上又出現了幾隻蛆蟲,便提醒道:“你身上又招蛆了。”接著又說,“你為什麼害死譚美麗?因為,你壓根兒不喜歡她。”
“哇——,哇——”瞿冒聖無話可說,說話功能進一步退化,隻能發出“哇哇”聲,他氣得身子朝前撲去,撲向夢獨,可是他的臃腫而笨重的身體無法靈活地撲出來,撲不出來,便隻好頹喪地朝一側倒去,連人帶椅子歪倒在了地上……
“走吧,夢獨。”葉曉晨提醒道。
夢獨明白此處不可久留,他又對瞿冒聖說出一句話:“過幾天我再來看你。”然後,與葉曉晨一起匆匆拔步離去。
“哇——,哇——”瞿冒聖仍在怪叫著,雖用儘力氣,卻發不出想要發出的響亮的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