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獨對買房持無可無不可的態度。曾經,他是那麼渴望飛翔,飛得越高越好,越遠越好,可是他的翅膀卻被那麼多的親人和仇人給生生折斷了,使他成了一脈無根的浮萍,心是飄著的,再也紮不了根了。可是,世俗的煙火告訴他,有個房子總是好的,房子意味著他有了一個家,一個隻屬於他一個人的家,在他一個人的家裡,他可以自由地想象,自由地思索,自由地做夢——隻要不是令他回歸往事的惡夢就好。他明白,一個人的家不是牢籠,而是浮萍暫時棲息的海港。
葉曉晨早就把他想買房的想法跟夢獨說過,他的想法很合常理,很光明正大,而夢獨卻無法將自己浮萍式的思維對葉曉晨說清道明,隻好不說,於是對葉曉晨說道:“行啊,那就買吧。如今房價這麼低迷,越是低迷,人們卻越是不買;說不定等你把房子買了以後,房價大漲呢。”
葉曉晨看了看夢獨,說:“我說的可不止是我買房,是我們一起買房。”
“好,一起買,一起買。”夢獨沒再饒舌。
兩人又向銷售員谘詢了與新房相關的一些問題,並接過銷售員遞給他們的好幾遝廣告資料,很寶貝地拿在手裡,邊踱步邊慢慢走上回路。
“曉南,謝謝你。”葉曉晨說道。
“這話說的好沒來由。謝我什麼?”夢獨問。
“謝謝你說到這邊來散步。要不是你提議,說不定就錯過了這次的買房機會。你是不是產生了什麼預感啊?”
“沒有。我隻是覺得,哪怕是一個很喧囂很煩雜的地方,很讓人不願踏足的地方,時間久了,哪怕是當成一種令人惡心的風景去看看,興許會發現我們期待的某樣變化。所以,就提議到這邊來了。”
回到夢曉推拿店後,葉曉晨非要夢獨與他一起到他閣樓上那間較大的寢室裡不可,說是得一起好好研究房屋銷售廣告上的信息,葉曉晨還將夢獨的茶杯端了上去,泡了一壺熱茶,邊喝邊對著廣告看。兩人一直折騰了半宿,直到困意襲來,哈欠連天之時,方才作罷,但嘴巴卻還在低聲咕噥著,當然了,其實主要是葉曉晨說,夢獨強打精神聽罷了。夢獨的強打精神,多少有照顧葉曉晨的情緒之意。葉曉晨還在說,隻是聲音越加低沉,聲音裡帶著睡意。夢獨要下閣樓,葉曉晨卻不讓,說這麼晚了,你一下樓,反是把困意下沒了,回到屋裡又得折騰一會兒;葉曉晨還說,兄弟倆好久沒一起睡覺了,好想重溫一番青春時光啊。
夢獨說:“我們現在還是青春時期啊?”
葉曉晨說:“那是你,我可是越來越像中年大叔啦。”
興奮勁兒終於過去了,隨之而來的是疲勞,而疲勞是興奮的餘韻,兩個人閉上眼睛,葉曉晨沒過多一會兒就進入了睡夢中;夢獨在心裡反複默念一些數字,也終於睡著了。兩個人躺在同一張床上,那情景真像是時光倒流,隻可惜,再也倒流不回從前了。
第二天,夢獨和葉曉晨將店裡的事務交給舒明和一位明眼人理療師負責,還讓另外三位手法上尚欠老到的理療師多跟舒明他們學著點兒,有什麼不會的不懂的就勇於請教,對顧客一定要態度和善。
雖是下午開盤,但他們在將推拿店裡的各項事宜安排妥當後,就出門了。兩個人想到一塊兒去了,欒糟縣不過巴掌大的地方,何必看著廣告宣傳冊紙上談兵呢,去現場看一看走一走親身體驗一番,難道不比對著廣告作想象聽著銷售員們的聒噪更強更直觀更有最切實際的感受?
在小小的欒糟縣,儘管新世紀已經拉開帷幕好幾年了,但很多很多習慣了計劃經濟體製的人,他們的意識仍然被困在過去的藩籬中睡大覺不願醒來,居然還有那麼多人戰戰兢兢地呆在半死不活的國有企業裡荒廢年華和智力體力,害怕被下崗;更何況,多少城裡人不過是住在城裡,他們既無工作亦無收入,單單靠著家中的某一個或兩個人的固定工資收入來養家糊口呢。麵對著如此數量眾多的無收入者,麵對著數量如此眾多的害怕下崗的人們,房地產市場低迷便成了理所當然——有誰會想到,幾年過後十幾年過後,人們的認知忽然間同時覺醒,有錢人沒錢人紛紛將眼光投向房地產市場,房地產市場瞬間被炒得火熱,如同一座座熔爐,房價焉能不大漲特漲?隻不過,“忽然間同時覺醒”跟“長時間一起沉睡”頗有異曲同工之效,也皆有諷刺意味,真正站在岸上的成功者,寥寥無幾,且還是那類人。
葉曉晨和夢獨從來無意做房地產市場上的投機取巧者,他們沒有背景也沒有本錢去投機取巧繼而巧取豪奪,葉曉晨想的隻是能在城裡給兒子葉震宇一個哪怕沒有母愛但也能充滿父愛的溫暖的家,夢獨呢,更是從無此念想,他還在明意識和潛意識裡積蓄力量,誓與過去決戰。為了生存,他們是需要物質的,但他們卻並不唯利是圖唯錢是圖,依然有選擇性地拒絕著世俗煙火的熏染,有點兒潔身自好的意味。
站在拂柳南街那幾棟在建商品房的工地附近,夢獨和葉曉晨看見在閒人免進的建築工地裡,很多工人正站在腳手架上忙碌著,還有挖掘機在轟轟隆隆地響著。看這陣勢,開發商定能履約完工定期交房,不會變成爛尾房。剛好,建築工地邊上有某個項目的負責人,他們便向那人谘詢了一些問題。
對照著廣告宣傳冊上的信息,他們在現場對幾棟建築進行著研究分析,並想象著住進哪棟樓房後會麵對哪些景物,判斷著日照和通風情況。最後,他們看上了那棟東西向的樓房,最北麵的那個單元的頂樓房子。房子是一梯兩戶,打通後便形同一家。這兩套房子優缺點明顯,因是東西向,每天的第一縷陽光就灑進去,最後一抹夕陽停留在那裡,冬天還好,夏天變燠熱難耐了。但他們不是喜歡陽光嗎?所以,他們把“缺點”看成了優點,何況房屋通風狀況良好,背後有一條大河,風景如畫,在陽台上擺上一個小圓桌,泡一杯綠茶,欣賞著外麵的風光,作著連綿的悠思,那情景多麼溫馨和浪漫。他們想到一塊兒去了,毫無爭議,他們決定就買那兩套他們想象中的房子。一當決定作出,便恨不得馬上簽約,怕夜長夢多,反讓彆人捷足先登了。
夢獨和葉曉晨離開在建工地,驅車來到設在拂柳中街的售樓部,恰遇上了曾接待過他們的那位銷售員。他們沒繞彎子,直接問能不能現在就簽訂購房合同。銷售員說董事長早有叮囑,需暫時捂盤,等宣布開盤便可簽約,為的是把氣氛和聲勢造起來。銷售員還說,開盤時,連報社和電視台都會派人來作報道呢。
令他們感到安慰的是,他們看中的那兩套房子到目前為止還處在未售狀態,售房員答應他們說,一定為他們把兩套房子預留著。為了保險起見,葉曉晨將一個裝了兩百塊錢的小信封,悄悄塞給了那位售房員。
下午的開盤儀式,是在附近的一處小廣場上進行的。儀式開始前,很多嘉賓應邀來到,還有許多意欲購房的人,更有很多看熱鬨的人,報社的記者端著照相機來了,電視台的記者扛著攝像機來了,大彩旗在風中獵獵飄動,小彩旗在人們手中揮舞著。
兩點鐘時,開盤儀式正式開始,電視台派來了專業的主持人來主持開盤儀式。會台上不僅坐有此地有頭有臉的商界精英,連欒糟縣人大和政協也各派來了一位領導來出席開盤儀式。葉曉晨和夢獨對了一下眼神,眼神裡的意思不言自明:這位房地產開發商頗有來頭頗有實力嘛,竟能請動官方人士前來捧場,竟能請來官媒為其宣傳呐喊!
開盤儀式一個環節一個環節地順利進行著,終於達到高潮,隻見台上的多位重量級人物紛紛站起身來,走至會台邊緣的彩帶前,在主持人熱情洋溢的禮讚聲中,用手中明晃晃的剪刀,共同為開盤儀式剪彩。緊接著,無數隻五彩繽紛的氣球朝天上飛去,開盤儀式的現場沸騰起來了。
沸騰在持續,隻不過,沸騰的內容有所變換,頭頭腦腦們拾級而下,歌者舞者陸續登場,為觀眾獻上精彩的文藝節目。另一邊呢,住房銷售簽約處,人頭攢動,圍滿了人。雖氣氛熱烈,但究其實是谘詢者多,簽約者少,多少人還在觀望呢。時光不等人,機會更不等人,就在這些觀望的人裡,有人因為錯過買房機遇,之後竟一直觀望下去,多年以後仍然屬於無房戶。
那位已經與夢獨和葉曉晨較為相熟了的售房員沒有食言,果真把房源為他們留著。
簽訂購房合同交納定金時,夢獨對葉曉晨說:“兩套房子,全寫你的名字吧。”
“為什麼?”葉曉晨不解地問。
“不為什麼。”夢獨不作解釋。
葉曉晨不同意:“你出錢買房,為什麼房主是我?我不答應。”
夢獨拋出“铩手鐧”,說:“你要是不答應,那我就不買房了。”
葉曉晨說:“看來,你還是沒有把這裡當成家。”
“你說對了,這裡不是我的家。”
“呂蒙縣才是你的家。”
“呂蒙縣也不是我的家,那裡早就不要我了。”
“那哪裡才是你的家?”
“我不知道。”
“不過是把房主的名字登記成葉曉南,有什麼不可以的?”葉曉晨問。
“你知道,我不是葉曉南。”
“對,你是夢獨。”
“興許,我也成不了夢獨了。”
葉曉晨拗不過夢獨,隻好在簽約時,將乙方即購房者的名字全寫成他的名字:葉曉晨。
交納定金時,夢獨將一萬塊錢拍到了葉曉晨的手上。葉曉晨開玩笑說:“你就不怕我翻臉不認人把你的房子霸為己有?”
夢獨說:“如果有這份擔心,我就不會這麼做了。”
夢獨和葉曉晨雖在商海沉浮,但都是初次購房,並不知許多購房合同中其實是暗含陷阱的。交納定金過後,他們才明白,現在簽下的隻是初期合同,正式的合同要在一個月後簽訂,屆時可選擇一次性支付全額購房款,也可選擇使用公積金或其他貸款方式支付購房款。葉曉晨對售房員說:“難道我不可以到銀行提款,今兒個就一次性把錢付了?”
售房員說:“我從來沒見過買房子像你們兩位這麼乾脆的。公司這麼做,也是為買賣雙方考慮,主要是給買方一個緩和甚至退出的餘地。”
回夢曉推拿店的路上,夢獨和葉曉晨恍悟出來,房地產開發商的所謂初步合同名義上是在為購房者著想,實際上是在為了使自己的利益最大化,因為購房者交納的是“定金”而非“訂金”;雖隻有一萬塊錢,但此地人收入普遍不高,幾乎很少有人在交了定金後會把定金白白糟蹋掉的;而開發商呢,一旦此地房價忽然出現大幅度上漲的情況,則可借機毀約。後來,夢獨和葉曉晨一直記得,那個年代房地產市場在這座縣城開發不久,房價低迷,但人們的收入也低迷,所以,從未聽說過哪個房地產開發商蝕了本的。
一個月後,葉曉晨和夢獨沒有多想,持兩張收據和初期合同來到售樓部,以葉曉晨的名義,用現金,差不多全額支付了兩套房的錢款,簽下了正式的房屋買賣合同;隻餘下一點尾款未付,那家房地產公司的女會計說,公司是講信譽第一的,等到領取房產證時他們才收取尾款。
“不會成爛尾樓吧?”葉曉晨以開玩笑的口氣問道。
女會計說:“我們公司實力雄厚,一定會如期交房的。”
“但願如此。”夢獨說道。